挪威的森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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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突击队”笑得很开心。
听了这些事,直子非常兴奋。“我想见他!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会笑出来的。”我说。
“真的会笑出来吗?”
“我敢打赌。连我这种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时都还会忍不住笑出来哩!”
餐毕,两人收拾过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听音乐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还没喝
完,直子就已经喝了两杯。
这天直子出奇地话多。她谈起小时候,也谈起学校和家庭。而且不论是那一桩,都像一
幅工笔画一般说得极其详细。我一边听,一边由衷地佩服她的记忆力。
然而渐渐地,我注意到她的话里包含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很是怪异,它非但不自然,
而且还扭曲着。每一个话题听起来是都颇严整、有条理,但连接话题的方式却十分奇特。A
话题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包含A的B话题,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话题,这变化始终不辍,没
个了时。刚开始我还会适时地应和几句,渐渐地也作罢了。我改放唱片,一张完了,便移开
唱针再放下一张。全都放过之后,便又从头开始。唱片总共也不过六张,从第一张
“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后一张“WaltzforDebby”,成一循环。
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时间慢慢地流去,直子依旧继续唱独角戏。
我发现直子说话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重点。不用
说,木漉也是个重点,但我觉得她所回避的不只是这个。她心里藏着几件事不愿说出来,只
不断地描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这还是直子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说话,我便让她一直
说下去了。但是当时针指着十一的时候,我开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经说了四个多钟头,不
曾停下来过。我因为牵挂着最后一班电车和宿舍关门的时间,便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插嘴
说道。
“我该走了,就快没车子坐了。”我一边看表。
可是直子彷佛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或者是听见了,但不了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
刻又接下去说。没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将第二瓶酒剩余的解决掉。她既然想说话,就让
她说下去好了。电车、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随它去了。
然而这回直子并没有长篇大论。待我意识过来,她已经说完了。最后的几句话就像被拧
下来一样,浮在半空中。说得确切一些,她的话其实并不是说完了,而是突然间不知从哪里
消失了。她似乎还想再往下说,但却已经接不下去了。某种东西已经不见了。也或许是我让
它消失的。或许是我刚说过的话终于传到她身边,经过一段时间,她也终于理解,使她不断
地说下去的精力一般的东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张着唇,茫然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看
起来就像是一部正在运作之中却突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彷佛覆着一
层不透明的薄膜一样。
“我并不想打断你的话,”我说道。“可是时间已经晚了,而且……”
泪水从她的眼里溢出来,滑过脸庞,落在唱片封套上头,发出颇大的声响。最初一滴泪
既已夺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两手按着地板,弓着身子,呕吐一般地哭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人如此嚎啕大哭。于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颤抖不停。几
乎无意识地,我立刻拥她入怀。她在我怀里一边颤抖,一边无声地哭泣。她的泪水和温热的
鼻息濡湿了我的衬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湿了。直子的十只手指彷佛在探索些什么似的那曾经
有过的一种极其宝贵的在我的背上游移,我用左手支着直子的身子,右手则去抚弄她那柔细
的长发。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静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却始终不曾停过。
那一夜,我和直子发生了关系。我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
我也仍旧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吧!然而当时我除了这么做以外,别无他法。
她相当激动,也很混乱,她渴望我的慰藉。我于是关掉电灯,缓慢且温柔地褪去她的衣服,
也褪去自己的,然后彼此拥抱。在这下着雨的暖夜里,我们赤身裸体,却没有些微寒意。黑
暗中,我和直子静静地探索对方。我吻她,轻轻地用手覆着她的乳房。直子则握住我硬挺的
阴茎。她的阴道已然温热湿润,渴求我的进入。
但当我进入她体内时,她痛得很厉害。我立刻问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点了点头。我突
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为我一直以为木漉和直子早已发生过关系了。我将阴茎推进最深处,
就这么静止不动,好一段时间只拥着她。见她平静下来以后,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
精。最后直子紧抱着我,叫出声来。在当时,那是我所曾经听过的高潮时的叫声当中最悲哀
的声音。
当一切结东之后,我问直子为什么没有和木漉发生关系。但我实在不该问的。直子立刻
把手放开,又开始无声地哭泣。我从壁橱里拿出棉被,就让她睡在那儿。然后一边看着窗外
下个不停的四月的雨,一边吸菸。
到了早上,雨总算停了。直子背向着我睡。或许她根本就还醒着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
是睡,她一句话也不吭,那身子冻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对她说了几次话,她一概不应,身
子也一动不动。我看着她裸裎的肩好一会儿,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镜、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摊在地板上。变形了的生日蛋糕也还有一半
留在桌上。看上去彷佛是时间在那时候就突然静止下来一般。我收拾好散置在地上的东西,
扭开水龙头喝了两杯水。书桌上摆着字典和法文动词表。书桌前的墙上贴着月历。上头既没
有照片,也没有画,什么也没有,只有数字,而且是全白的,没有写字,也没有任何记号。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衬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湿。凑上前去,还嗅得出直子的味
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条,说等她平静下来之后,再作细谈,并希望这一两天能给我电话,还
祝她生日快乐。我再一次远眺直子的肩,之后便走出屋子,将门轻轻带上。
过了一个礼拜,直子始终不曾打电话来。由于直子那儿的电话不能代转,星期天一早我
便到国分寺去找她。但却不见她人,原来挂在门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关得紧紧
的。问过管理员,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儿去,他并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她神户的住处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儿去,这
封信应该都能转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诚地把自己的感觉写了出来。我说,有许多事我并不很明白,我也还正在努力地想
弄明白,但这需要时间。而且我无法预测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究竟会身在何处。所以我不
能对你承诺些什么,也不能要求什么,更不说些甜言蜜语。因为我们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
果你肯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尽我所能,让我们对彼此有更多的了解。总之,我希望能再见你
一面,再和你详谈。自从木漉死后,我便失去了一个可以剖腹相见的朋友了,相信你也一样
吧?我想,我们远比想像中更需要彼此,不是吗?但我们却徒然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在某种
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扭曲。或许那天我不该那么做的。但当时我只能做那种选择。当时我
感受到对你的一种亲近感和柔情是我所从未体验过的。我期待你的回音。不管是什么样的回
音都好内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终没有回音。
我的体内彷佛失落了什么,但却没有东西可以填补,遂成了一个单纯的空洞搁在那儿。
身子也于是轻得颇不自然,只有声音空自回汤。一到礼拜天,我便比以往更频繁地到学校去
听讲习。讲习相当枯燥,我既不愿和班上的那夥人说话,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一个人坐在
教室的第一排末位听讲习,不跟任何人说话,不吃东西,也不抽菸。
五月底学校里闹学潮,他们叫嚣着要“大学解体”。好哇!要解体就快呀!我心想。让
它解体,然后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脚去踩个粉碎好了!一点也无所谓。这么一来,我也落
个轻松愉快。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帮手的话我也可以帮呀!要做就快吧!
学校既被封锁,课也就上不成了,我便开始到货运行去打工。我坐在载货车的助手位,
负责上货卸货。工作比想像中更为吃重,头几天腰酸背痛,早上简直都快爬不起来了。可是
待遇还算不坏,而且只要一忙起来,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体内的空洞了。我一个星期中有五
天在货运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工的晚上,我就在房里一边喝威士忌一边
看书。“突击队”是一点儿酒也不能喝,光是闻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当我躺在床上喝
威士忌时,他就开始抱怨,说是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书,要我到外头去喝。
“你出去嘛!”我说。
“可是明明规定不能在宿舍里喝酒的呀!”他说道。
“你出去!”我又重复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被他这么一闹,我也觉得心烦,便独自到屋顶上去喝威士忌
了。
到了六月,我又给直子写了一封长信。仍是寄到神户她家里去。内容大致同前。在文
末,我加了一段话,我说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伤害到她了。
当我把信投入信箱时,我觉得自己心中的空洞彷佛又扩大了。
六月里头有两回,我和永泽一块到市区去找女孩睡觉。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个女
孩在我将她推倒在宾馆的床上,正待脱去她的衣服时,她拼命地抗拒,可是当我嫌麻烦,不
去脱她,一个人在床上看起书来时,她却又自动靠过来。另一个女孩则是在做爱之后便紧跟
着我,想知道一切有关我的事。像是到目前为止和几个女孩睡过啦、是哪里人啦、念哪所大
学啦、喜欢哪种音乐啦、有没有看过太宰治的小说啦、如果要到国外旅行,想到哪一国去
啦,还有会不会觉得她的乳头比别人的大啦等等,反正问遍所有问题就是了。我敷衍两句就
睡了。一醒过来,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于是和她到咖啡店去点了早餐吃,包括难吃的
土司、难吃的荷包蛋、难喝的牛奶。就在那时候,她还不断地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啦、
你高中的成绩好不好啦、你是几月生的啦、你吃过青蛙没有啦等等。我的头跟着痛了起来,
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诉她我打工的时间到了。
“那……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她有些落寞地说道。
“过一阵子再找个地方见面吧!”我说。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一个人静下来后,我突然
觉得烦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后悔自己做了这种事,但当时却又不能不这么
做。我的肉体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们上床时,满脑子想的却是直子。我想起了
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体,那叫声,以及雨声。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体便愈是渴。我独
自在屋顶上啜着威士忌,一边想着自己此后该何去何从。
七月初,直子寄来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还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笔来的。而且这封
信也已经重写十次了。提笔写信对我来说,是件相当痛苦的事。在此先从结论说起吧。我决
定要先休学一年再说。说是说『先』休学,但我想我大概不会回去念了。休学毕竟是一道手
续而已。你或许会觉得很突然,其实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但始终说
不出口。我害怕说出来。
有许多事,请你不要在意。不管发生了什么,或不曾发生什么,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
许我这么说会伤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我向你致歉。我只是想告诉你,希望你不
要因为我而自责。这的确是该由我自己来负责的。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不敢去面对它,也
因此添了你许多麻烦。我想,也该告一段落了。
将国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后,我便搬回神户。看了好一阵子的医生。医生告诉我,在京都
的山中有一所疗养院很适合我去,我大概会去住一段时间。它并不是正式的医院,只是供人
自由疗养的设施而已。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向你解释得清楚些。但现在我没办法。我现在需
要的是一个和外界隔绝而安静的地方,可以好好地休养。
这一年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