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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流浪-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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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过他跳?”我问。

  葛洛丽亚点点头:“以前大学同学有人过生日,一伙人请寿星到猛男
酒吧去玩,看猛男跳脱衣舞。”

  “跳得好吗?”我问。

  “很不错。当他跳到吧台上时,腿看起来就一点都不短了。”葛洛丽
亚说。

  “你有塞给他小费吗?”我问。

  “我怎么可能只是塞小费给他而已呢,康永。”她笑咪咪的。

  “那开学的时候,艾瑞克有认出你来吗?”我问。

  “我觉得还没。”她说:“男生会忘记所有不必记得的事,这是做男
生的好处之一。不过,这学期内,他一定有机会想起来我是谁的。哈……
”她大笑着走开了。

  我看我们班是有的乱了。

  5、多猫流去哪?

  “流浪到哪儿去啦?

  流浪到街头去当狗仔啊?

  流浪到裸过去拍裸体啊?

  怎么流浪还赚不少钱啊?”

  研究生对大学生爱恨交织。爱,是因为凯子大学生教了那么规的学费
,学校才有奖助金供养我们这些研究生。恨呢,则是贫富差距,加上苦乐
差距。每当研究生半夜三更在挑灯夜战,却只听窗外大学生住处舞曲喧嚣
、摔酒瓶、吹哨子,正在热闹。或者,每当我们这些研究生像搬运工一样
,把拍片用的灯光脚架一样一样往破车上搬时,大学生的敞篷跑车呼啸而
过的瞬间,自怨身世的悲情难免涌上心头。

  大学生的跑车在周末就盘踞闹区的各大十字路口,虽然洛杉矶很少下
雨,但这些跑车的雨刷另有重要用途。周末夜一过十二点,呼啸街头的大
学生就把雨刷纷纷竖起来,挂上胸罩、内衣、国旗、标语等各种可供“招
摇”的布料,然后把雨刷开到最快节奏,胸罩随音乐齐飞,啤酒共霓虹灯
一色。

  穷研究生要打工赚拍片子的钱,要学会寓娱乐于工作,班上除了艾瑞
克·公牛同学从事高收入的猛男秀表演之外,另有几位从事好莱坞才有的
特种行业。

  读很多书、又很爱讲脏话的奇人麦锁门同学,就找到一个怪工作,当
狗仔队。

  *

  麦锁门同学平常造型就非常像街头流浪汉,补丁牛仔裤、补丁衬衫、
前面破开口的烂球鞋、打了十个结的胡子和头发,可是,没有臭味。以男
生的标准来看,麦锁门甚至可说是很爱干净的。有一次我开车载他时丢了
张口香糖纸到车窗外,结果被他掐住脖子逼我停车,走回去把那张纸捡回
来。

  “不准乱丢纸屑。”他说。“这是一个伟大而脆弱的国家,禁不起我
们乱丢垃圾。”

  麦锁门受聘于一家好莱坞的三流小杂志,以流浪汉的造型,在洛杉矶
街头晃来晃去,拍些大明星出没的照片。他说当狗仔队最累的是守候,等
很久都不见得拍得到照片,还好他喜欢看书,可以靠看书打发时间,可是
有几次看得太入神,又错过了拍照,差点被杂志社开除。

  麦锁门实在缺钱的时候,就会到大明星爱去的餐厅附近,很夸张的逼
近大明星、摆大动作拍照,藉以激怒明星,看能不能拍到明星比中指、或
者动手打人的照片。

  “不过,一定要选他们没带保镖,又喝得很醉的时候。”麦锁门提出
专业的观点。

  偶尔,麦锁门会带着很不搭配游民造型的墨镜出现在课堂上,我们就
猜想他大概又“承蒙”大明星动手了。如果他心情显然很好的话,我们就
确定下手的明星够大,让他赚到了些狗仔队奖金。

  “有一天,你会变大导演吧。”我有一次问麦锁门。

  “会的,康永,肯定会的。”麦锁门答。即使发音麻烦,麦锁门也坚
持用我的中文名字叫我,他说任何国家的人,都不需要为了迁就美国人,
而改变我们的名字。

  而且麦锁门觉得“康永”两个字的发音,很有中国大皇帝的派头。我
想他是把我的名字,联想到康熙、雍正这些人的头上去了。他高兴的时候
,还会把其余他听过的亚洲君王封号,一股脑都加在我名字的后面,变成
“康永天皇成吉思汗”这类不知所云的称呼,反正我知道这是在叫我就对
了。

  “麦锁门,等你变成大导演,你会雇用这些打过你的明星吗?”我问


  “当然会啊,为什么不会?我会好好找些戏让他们演的,好好地让他
们发挥演技。”麦锁门笑着说。

  “我很难想象,有狗仔队会变大导演。”我说。

  “你错了,康永,偷拍,绝对会是未来娱乐的重要类别。偷拍界,一
定会出大明星,跟大导演的。”麦锁门说。

  *

  最符合我们电影学生的副业,恐怕并不是麦锁门同学的当狗仔队,而
是犹太男孩迈可·多猫的工作。迈可·多猫拥有黑卷发、骆驼睫毛、说话
轻声细语、走路蹑手蹑脚、常常咬指甲,看起来像直接从“惊魂记”这类
电影走出来的、人格分裂的店小二,随时会趁房客淋浴时,戴上假发冲进
浴室撕烂浴帘剁烂尖叫中的淋浴者。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多猫同学的工
作,可能比杀人狂店小二还有趣。

  多猫同学本来并没有打算告诉我们他的工作,是公牛君有一天跟女友
共同观赏一部租来的片子时,竟然在片头的工作人员名单里,看见迈克·
多猫这个名字。

  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是部色情片。

  迈克·多猫,打工担任色情片的摄影助理。

  如此文静神经质的多猫,竟然在这么生猛的行业工作,实在出乎大家
意料。不过想想也有道理,摄影助理的工作之一,是要替摄影师对焦距,
为了把焦距对准,摄影助理必须用伸缩尺,确认被拍摄物体与镜头之间的
距离,要拍眼睛,伸缩尺就要拉到眼皮上;要拍脚趾,伸缩尺就要拉到脚
趾上。

  色情片常常要拍某些部位的大特写,摄影助理多猫就要拉着伸缩尺,
一一去触碰测量,若不是文静又神经质的人,似乎也很难把这么惊险又琐
碎的工作做好。

  如果你看过廉价色情片,老是在关键时刻有点模模糊糊、抓不准焦距
的话,大概就是没有请UCLA的学生参与制作的后果。

  *

  很多人以为色情片随便拍拍就能看,不必动用到什么电影技术。这实
在抹杀了大量色情电影界专业人士的努力。稍有观赏经验的人,应该都能
轻易分辨电影先进国和电影落后国在色情片水准上的差别——

  电影落后国拍的色情片,最常出现的不专业表现,包括:摄影师本人
的影子,常常像灵异影片中的鬼影一样,默默爬上床头,越是要紧时刻,
影子就越大块,活生生罩在主角脸上。为什么会有影子?因为拍片现场有
白痴把灯光打在摄影师头的后方,这样摄影师的头当然会制造一个黑影出
来。

  摄影师的黑影,其实也不是什么会要人命的乌龙,别说是色情片,就
算电影大宗师希区考克有好几部大名片里,都出现过摄影师的影子,在“
北西北”的一个画面里,如果放慢速度,你甚至可以看到一整组摄影人员
,摄影师加摄影机加第一摄影助理加第二摄影助理再加一台超巨大的摄影
用轨道推车,整组人马一大坨,全部赫然被一扇玻璃门倒影出来,活像关
公带了关平周仓和青龙偃月刀一起显灵一样,可是希区考克根本不觉得会
有观众放着紧张的故事不看,还分心去注意到这些东西,所以他就大咧咧
让这种穿帮镜头留在电影里,也从没听观众抱怨过。他是对的,只有无聊
到不行的烂片,才会逼得观众没事找事的去注意这种小事。希区考克当然
没有料到他死后这么多年,会有这么多像我这样没事找事的电影学生,为
了研究他的镜头,一格一格的,看他的电影。

  抛开摄影师的影子不谈,真正会让色情片观众受苦的,是没学过电影
的拍片者,似乎不知道世界上已经发明了叫“剪接”的技术,可以把多余
的部分一刀剪掉,只呈现重点给观众看,即使是动物奇观类的影片,拍到
动物交配过程,也懂得剪接重点,不必全程转播。可是很多电影落后国家
的色情片,往往采用转播国家元首对敌国宣战记者会的待遇,一刀不剪,
有多长,就播多长。

  *

  迈克·多猫渐渐有了烦恼,下课的时候,不管他走到哪个角落,哪个
角落就会展开一场小型而即兴的色情电影研讨会。如此安静沉默的一个人
,竟然老是被同学簇拥着,形成本班又一奇观。

  有一次,大伙儿在比赛谁看过的色情片最省钱拍得最马虎。我在旁听
了一下,忍不住开口了——

  “我看过一部我的国家自己拍的色情片,拍到最紧要的关头,忽然有
人按门铃,叫屋里的人开门、签收挂号信。结果男主角只好起身,去开门
收挂号信。”

  我讲完,以为大家会笑,没想到很多人都露出一点点的忧伤。非洲来
的黑人女生赞那布同学说话了——

  “康永,片子借我。”她说。

  “很难看的。”我说。

  “我是要拿到我修的一堂课去,放给大家看。”她说。

  “什么课呀?”

  “那堂课叫‘第三世界开发中国家的电影困境’。”她说。

  这下大家笑了,我也笑了,但是有一点点的忧伤。

  6、她亦懂流浪。

  “她也逃离乖乖牌的人生了,

  比我逃得更远,

  比我更懂流浪的自由。”

  电影系馆的前面,有一座雕刻花园,布满了贵得要死的各类雕塑。

  我有时候会拿着三明治,坐在波特罗塑的铜大肥女的肥腿旁吃午餐。

  这一天,我隔着铜大肥女的腿弯,看见另一座雕像的旁边,坐着一个
好看的东方女生。

  她似乎发现了我在看她,抬起头来对我一笑,我呆住了,竟然是我的
小学同学,潘。

  会在UCLA遇到潘,我实在很意外。

  *

  潘跟我进的是同一家私立小学,我们两个当时常常被选作学校典礼负
责上台的学生代表,她代表女学生,我代表男学生,做些无聊的事,像是
对贵宾献花啦,致感谢词啦,这些妆点门面的事。

  我们这样被搭配着上了几次台,当然就渐渐被“配对”了,小学生人
生刚开始,唯恐天下不乱,能配对的,一定加以配对,所以全校同学把潘
跟我配成一对,作为取笑、实验、监视、或参考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娱乐。

  连小学的老师们也对潘跟我的配对很起劲,大概“金童玉女”很符合
他们对“儿童纯纯恋爱”最理想的想象——不秘密、不激情、配得很工整


  双方家长大概也觉得这是不错的生活调剂,反正幻想一下自己的小孩
“感情之路从此一帆风顺”,总是令母亲们能提早感到欣慰。

  潘从小就是美丽优雅的女生,我始终记得她的嘴唇上方的寒毛略重,
形成一片薄薄的暗影,我后来发现好多美女有这个特色。

  潘被训练成出色的吹长笛小孩,有时她参加演奏会,穿背后有大蝴蝶
结的纱裙上台演奏,我就会被梳上西装头,穿上小西装,拿着花束,坐着
车,到剧院去听她的长笛演奏,等她演奏完,上台把花束献给她,在台上
抱一抱。

  我们两个在小学的走廊遇见时会彼此微笑,节日时会互赠有礼貌的卡
片和小礼物,如此而已。潘跟我,显然都没有把这个配对游戏当真过,其
他人都比我们起劲,但我们也不觉得演演戏有什么麻烦,何况演时,另有
微妙甜味掺杂其中,并不是全然无聊。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也没通消息,我偶尔听说一点她的
事,知道她跟一个律师订了婚。那个律师小时候也跟我们念同一个小学。

  我以为潘就会这样结婚、生小孩、偶尔吹吹长笛,完成又一个起码看
起来很幸福的人生。我没有想到会在UCLA遇见她。

  *

  我跟她打了招呼,她开心地笑了,说她在念咨询所,她还笑着说听人
讲起我念了个怪系。她还是美丽、优雅、嘴唇上方有一抹淡青的影子。

  潘邀我周末去找她,她要做中国菜给我吃。我去了,在她家,我遇见
了一位没有双腿的、五十几岁的东方男人。潘为我介绍了他,说:“这是
我的未婚夫。”

  我很确定这个男人不可能是那个跟我们小学同学的律师。我跟这位男
士聊天,他是电脑工程师,从印度来到洛杉矶,他的腿是十五岁那年,出
车祸,救不回,锯掉了。

  我那晚吃了顿愉快的晚餐,我还是没跟潘谈到什么心事,跟我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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