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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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装狄明哥跟这么低品位的杀手联想在一起呢。
当然,我更大的内疚,恐怕是我竟然对狄明哥失去耐心。他爽快地让
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以为我会开朗的看待他的嗜好,结果呢?我叫他一个
人慢慢选口红,就丢下他不管了。
不行,我得跟他和解。
*
处境小有尴尬的时候,共同观赏电影常可用来打破僵局,提供一个台
阶。想对伴侣忏悔自己不忠的话,不妨先租一部“麦迪逊之桥”来,共同
观赏,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如何,再走下一步。不过,“麦迪逊之桥”只
适合测试女生,对男生很少有用,因为此片一放,向来是女生大哭,男生
大睡。男生是低等动物,对于讲外遇,却没有床戏的电影,根本无法原谅
。不过,话又说回来,“麦迪逊之桥”主角,难得鸡皮鹤发,女的虎背熊
腰,似乎略去床戏不拍,也是明智抉择。
我觉得我推开了巨人同学狄明哥友谊的手,对他关上了门,我不算一
个够意思的同学,我辜负了新朋友对我的信赖。
我决定仰赖电影之力,敲敲和解的门,我去租了一部奇片:一九五三
年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我租这片,要跟狄明哥同学共赏。
这部电影奇在何处?首先题材就很奇:故事是讲一个男人特别爱穿他
女朋友的羊毛衫,也常偷扮女装上街去。这样的题材在一九五三年,确实
够前卫的了。更奇的是,在片中饰演这个爱穿女装的男人的,正是导演艾
得伍德本人,而这位伍德导演在他的真实人生中,也真的就是热爱女装,
常在拍片现场一旦缺乏灵感,就突然消失,十分钟后,他再出现在工作人
员面前,已然穿妥一身女装、假发与口红齐备,继续导戏,据说他一换女
装就创意泉涌、完全不顾全场人的目瞪口呆。
但是这些奇怪特色,都不足一彰显《男格兰还是女格兰》在电影史上
的独特地位——
这部电影,经常被票选为影史上“拍得最烂的电影”之前十名。
整整八十分钟里,真正由艾得伍德自导自演的段落,不超过十分钟,
剩下的七十分钟,因为艾得伍德拍到没钱了,他就拿了一堆没人要的、根
剧情完全无关的新闻影片和动物影片来凑数,看得观众一头雾水。
而且所有演员的演技都糟到不行,表情生硬得仿佛是僵尸被叫醒来演
的。更惨的是,每句对白都烂得要命,除了有一段对“异装癖”的医学解
说,虽然语调听起来是把观众当小学生,但起码是有意义的。剩下的对白
,通常不知所云到顶点,没事会冒出一个打扮像吸血男爵的老人,对着观
众大叫“当心你家台阶上那只绿龙”这种没头没脑的鬼话。
妙的是,这样的大烂片,为什么没有被时间淘汰到垃圾堆里去?
因为《男格兰还是女格兰》已经烂到了一个极致、烂出了一种无法磨
灭的风格。这位艾得伍德导演,早已得到一个希区考克或史匹柏都永远也
得不到的头衔——
“影史上最烂最烂的导演!”
你只要去录影带店租艾得伍德的电影,包装上一定堂而皇之的表明:
“影史上最烂导演的代表作”!
艾得伍德最有名的一部是“外太空九号计划”,曾经当选“有史以来
最烂电影”。每到狂欢节庆,LA有的艺术电院就会早早宣布,要办“外太
空九号计划”的大烂片化妆派队,到了当晚,参加派队的人就纷纷打扮成
“外太空九号计划”里的人物,有的扮成复活的胖子,有的扮成外星入侵
者,大伙闹哄哄带着啤酒、零食进电影院。会参加这个派队的,其实都对
这部大烂片了若指掌了,等绒幕拉开,烂片堂堂开演,观众就开始跟银幕
上的角色,展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蔚为电影播映史上的奇观。片中各
角色蠢话源源不绝,观众也就毫不客气加以嘲笑辱骂,骂得聪明,其他观
众自然击节叫好;骂得冷场,那就难逃嘘声。
所有艾得伍德的电影,最蠢之处,或者说,最珍贵之处,在于他用的
演员演技虽然烂到不行,偏偏又都敬业得要命,不管演吸血鬼的、或者演
星际战士的,个个煞有介事,认真表演,“外太空九号计划”里的讨喜角
色一出场,大家就口哨掌声、热烈欢迎,等那角色一做蠢事,大家又把纸
屑爆米花纷纷丢向银幕。这是电影圣城才特有的派对型态,影史上能被这
样玩的怪片也不多,每十年得一部而已。
艾得伍德的电影虽烂,却另有魅力,尤其我们电影系学生,看他只有
钱买几个纸盘,裹上金纸,用钓鱼线钓起来,也有脸假装是飞碟,穷成这
样,竟然还敢继续拍科幻片,还敢让飞碟中弹着火,结果连钓鱼线都烧起
来。这种天真的勇气,实在令电影学生起敬意。
《男格兰还是女格兰》虽然不是艾得伍德最烂的作品,但毕竟符合我
面对的狄明哥难题。也只有我们这种沉迷于电影的痴人,才会想用这么怪
的方法来沟通吧。好像蜜蜂的古怪舞姿,自成他们心意相同的密码。
*
当我把《男格兰还是女格兰》交给狄明哥的时候,果然他就笑了出来
。他说他一直想看这部传说中的片子,但老是忘了找来看。于是当天我们
叫了皮萨可乐,在狄明哥家一同观赏。
然而,不该在狄明哥家看的,这是一个错误。
电影看到一半,狄明哥就起身去打开衣柜,找出一件羊毛女衫来,跟
画面上比对着说:“你看,我也有一件,同样料子的。”
接下来,当然,就开始试女装了。
我对试穿女装一点也感觉不出乐趣,狄明哥一件又一件拉下衣架来,
热情地要我套套看,我只有一再推辞,我的人生的确有很多绮念异想,可
是当中并不包括跟一个意大利毛毛人挤在一排女装面前,一件一件试穿。
我坚决的推辞,一件都不肯试,最后狄明哥很扫兴的倒在满床的衣裙
堆里,把脸深深埋进去。这景象看起来当然很古怪,像阿拉丁神灯的巨灵
神遭遇飞毯故障,从高空坠机在埃及艳后的更衣室里。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租来的《男格兰还是女格兰》虽然还在放,但实
在名副其实的烂到令人逐渐进入痴呆状态……
我想到我来的原因,我觉得我应该给予狄明哥支持,我是来表示善意
,回报他把秘密分享给我这么一个与他不熟的外国同学。
我的教育,我的个性,都让我相信人有自由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
服。人不该是衣服的奴隶,应该倒过来,衣服是人的奴隶。
不管是中东的女生想把脸露出来,或是“呛红辣椒”乐团全身只在那
里套上一只毛袜,只要是人,想穿什么,想怎么穿,他都应该有那个自由
。
不过,像所有伪善的文明人士一样,我只是说说而已。如果要我为了
表演,那穿成女装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如果是为了“乐趣”,叫我穿女
装,我可真做不到。
那……如果是,为了“友谊”呢?
狄明哥一直都保持把脸埋在美丽的女装堆成的小山里。
有一股被细软衣料闷住的。幽幽的声音,从女装小山的谷底,冤魂一
般的渗出来——
“我以为你会不一样的……我以为你有自由的灵魂,结果你也一样,
唉——”
“我是很自由的啊。”我心虚嗫嚅两句。
“不,我认为你也看不起这件事,你也觉得男生穿女装很变态,你只
是很有家教、有礼貌,你在勉强你自己别露出嫌恶的样子,我不需要这种
礼貌。这本来只是一件我自得其乐的小事情,结果现在被你搞得好烦人,
变成好无趣了……”狄明哥继续嘀嘀咕咕。
“狄明哥,我不希望你这样感觉。那你要我怎么做呢?”我无可奈何
的问。
“我说了,你真的做得到吗?”他问。
“别叫我穿女装到日落大道上去走就行。”
“真的?”狄明哥忽然翻身坐起来:“那明天我们两个都穿女装,去
上‘电影发行’那堂课!”
我看着狄明哥,本能的又要说不行,可是,事已至此,我实在不能再
摆狄明哥一道了……
我挣扎着,直到我觉得狄明哥下一秒就要翻脸了,一般出于承诺的压
力,再一半处于会当场被狄明哥巨灵神掌捏断脖子的恐惧,我在抽搐的微
笑中,点了点头。
*
还好我一灵未泯,紧急间还记得补上一句:“可是,穿哪件衣服,要
由我决定!”
“喔,当然!”狄明哥看我竟然真的会答应,惊讶的拍着床哈哈大笑
。床上女装堆成的小山,像大布丁般颤动着。
接下来,自然就展开了我这辈子最痛苦的挑衣服过程。简直就像要死
刑犯在走上绞架前,还要自己选一条喜欢的绳子一样。
“高兴一点嘛,康永,这是一件好玩的事啊。”狄明哥对我说。
“唉——”我叹着气,希望能找到一件像《法国中尉的女人》里女主
角穿的那种连帽兜的全黑斗篷。可惜没有。
“康永,你个子比较小,打扮起来一定很好看的。”狄明哥鼓励着我
:“何况,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爱怎么恶搞,都不会有人管你的,多痛快
。”
我想想也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总比在校园裸奔好多
了吧。
更何况,老天悲怜,在这时被我找到了一件很像西藏人穿的古怪翻襟
长皮裙。我把这件抽出来端详。
“啊,品味真好,戈蒂耶设计的仿西藏裙!配长筒马靴最有型了。”
14、流浪进裙去。(下)
*
狄明哥同学,以他多毛却灵巧的手指,为我搭配了一身边疆风格的女
装,黑白鳞假蛇皮长筒靴,帕须米那围巾,西藏式皮袍裙,还有,最要命
的,一顶白金色,到耳根的短假发。
“呃……可不可以,戴黑的假发就好?……可能跟我的黑眼珠也比较
配?”我说。
“不行,你一身都黑乎乎,太暗淡了,又不是真的从西藏出来的人,
搞成那样干什么。”狄明哥用巨掌捏住我的两颊:“我真羡慕你的脸生得
这么细皮白肉的,你还不好好打扮一下,怎么对得起老天?”
这大概是我从十岁以后,第一次有机会被“大人”捏脸颊。
我实在很难想象狄明哥的历任女友,都是怎么面对他爱穿女装这件事
的。
“唔,大部分都反映不佳啦……”狄明哥耸耸肩,把白金色假发套到
我头上,整理发脚:“不过说不定我本来就是很烂的情人,爱不爱穿女装
也许根本没影响。唉,在纽约谈恋爱很累的,纽约人很多都很不耐烦,你
要掏心挖肺,他们不一定有那个心情听呢。”
他帮我整理好假发,把我转个身,对着镜子。
“但也不是每个女朋友都不欢而散啦,像你现在戴的这顶假发,就是
一个叫费雍娜的女模特儿特地送给我当纪念的哦。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交过像我这样一个男朋友。你租给我看的那部可怕的《男格兰还是女格
兰》,那个女朋友不也接受了她男友爱穿她衣服的嗜好吗?”
我站在镜子前面,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认狄明哥真的很会配
衣服,我陌生的摸摸白金色的头发,摸摸皮袍裙翻出来的长毛衬里,我边
摸索,边惊叹着,原来那些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打扮美好的漂亮女
生,都常常站在镜子前面,享受着这样的乐趣啊。
“唉——”我叹了口气。
“怎么了?”狄明哥问。
“原来女生背着我们男生,享受这种乐子啊。”我说。
“你现在不是也享受到了吗?”狄明哥说。
“唉,可是我一想到明天要穿成这样去学校,我压力好大喔。”我光
用想的,就开始流汗了,汗珠在假发里面像野菇一样,一粒一粒爆开来。
“狄明哥,明天那堂‘电影发行’课的杭特教授很歧视东方人呀,我
不应该在他的课堂作怪,他一定会气得把我当掉的。”我说。
“别担心啦,杭特那个死白人猪跟我在纽约就认得,我们好得要命,
我会罩你,他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狄明哥说。
我抱着衣服、假发、还有狄明哥额外提供的女用内衣等等,回到我自
己的住处。
本来狄明哥还坚持第二天上课前,他要来帮我化妆,一切打点好,再
押着我一起到学校去。
我一听又吓出一头大汗,如果是我独自行动,反正我个子小,又是个
外国人,要在各色人种杂处的校园里走个十几二十分钟,想来也不至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