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饭包-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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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的饭包》作者:翎风
阿爹的饭包
远望埋在薄雾中的山头,蓝中带红的光芒伴随着清浅的鸡啼到来,他轻轻地推开门,又轻轻地阖上,骑上爬满铁鏽的脚踏车,他无声无息地出发了。
天仍未亮的三合院,晨鸡未鸣,窗边冒出了一颗头,在那人动作的同时,他也静静地躲在角落偷看着。
看了牆上的挂钟一眼,凌晨五点。
早上六点他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另一个村庄去上学,在这之前,他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洗衣服。
他加快梳洗的动作,便走到后院帮浦旁取水、洗衣。
洗衣向来都不是他喜欢做的事,费力又无趣。但如果做这些事能减轻父亲的负担,那要他做什麽他都愿意,无论是洗衣或是打扫。
仅有两人的衣物并不多,也不难清洗,当他晾好衣服后,分针也才爬过数字六。他咬着包子换上制服,随手将今日上课要用的书本及文具丢入书包,将书包扔在大厅。咬着剩没几口的包子,开始扫地、清理大厅。
每天都清理过的大厅并不髒乱,他简简单单地就把屋内整理乾淨。
再瞄向挂钟,还有一点时间。他走进厨房将碗筷清洗乾淨,倒置在桌上。随手抓起餐桌上的豆浆和书包,他锁上门,踏着轻快的脚步上学去了。
天色微亮,一个少年在路上走着,一条硬被行人踏出的草地小径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边喝着豆浆,一边看着书,他静静地走过小径。
而另一方面,同样天色微亮的小溪旁,岸边停了辆破旧的脚踏车。水花声响,男子在水中汲取砂石。用畚箕拾取溪底的砂,将水沥乾,轻轻地挑起在砂石上跳动的鱼虾,他将挑淨的砂石倒入一旁的麻布袋后,又继续接着动作。
如此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男子默默地工作着,直到装满了第八个麻布袋,其他人终于出现了。
「君仔,这麽早就来了喔?」
三三两两的工人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打个招呼,而后他们也捲起裤管,下水取砂。
他轻笑,当作回应,继续工作着。
其他工人习以为常,这个「君仔」一直都是安静的、不多话,总是听他们在聊天,偶尔给个笑容表示他有在听,那种感觉就像是个老师,而不是做工的。即使同样都是在做採砂石的,但君仔跟他们那些粗犷的工人就是有些不同。
人多了以后,取砂的位置须与人共享,他每次取砂的量渐渐减少,但也还好,他今日的量在早上就取得差不多了。所以到了下午,当人到齐后,他正好取完他今日的量。
绑紧最后一个麻布袋,他拖着沉重的袋子走向工头,换取薪资。
「君仔,这麽快就做完了?不多捡一点,钱也卡多。」数了数麻布袋的数量,工头将几张钞票递给他。「别人都做到晚上看不见了才走,现在才下午两三点,你就要走了。」
「不用了,这样就够了,我儿子也要放学了,要回去照顾他。」
「不会娶个女人照顾他就好了?你手脚快,做事又细心,每天却只装这几袋,你看别人都装那麽多,你才装这样怎麽养家?」
「总会有办法的,我走了。」挥挥手,他便骑脚踏车走了。
返回家后,打开门扇,满室的窗明几淨让他扬起微笑。
那个笨儿子,竟然帮他把家事都做好了。也不知道是何时做好的,大概是早上出门前吧!
原本以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他却能持续两、三年,还真有心。
轻轻抚过茶几,如他所想的,没有一点灰尘。
走进厨房,原本未整理的碗筷餐盘也已洗淨,倒置在桌上。
他突然想起衣服还没洗,儿子最讨厌洗衣服,这他应该就会放着不管了吧?
于是他走到后院,寻找放置髒衣物的水桶。但他环顾后院,只有角落有着被倒置的水桶,却不见原本置于其中的衣物。
不会吧?连这些儿子也都做好了?他不是最讨厌洗衣服的吗?
绕到屋旁,架在树干上的竹竿挂满了两人的衣物。
微风拂过,衣物与枝叶共舞,凉爽的季节,却有种情感在他心中翻腾。他鼻腔突然一酸,仰头欲止住泪水。眼眶微湿,他却不由自主地又扬起笑容。
真是个笨儿子。
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笨儿子,他才会去採砂石。就是因为有他,他才会捨弃金钱,早早下班,只为了陪他,陪这个笨儿子。
早点上工才能早点收工,早点收工才能有更多与儿子相处的时光,他才能看着儿子成长,而后成家。
他希望他这个作父亲的,可以看着儿子成长到最后。
收下已乾的衣物,折叠。将儿子的衣物放置他房内。原以为心思细密的儿子应该会有个整齐的房间,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凌乱。被单仍保持着它被掀开后的姿态,换下的睡衣随意地丢在床边,书桌上的书本、文具随意放置,看得出主人临走前的匆忙。
午后的阳光洒落,房内凌乱却显得生气蓬勃,充满了少年该有的活力。
果然是个笨儿子啊……
将洗淨的衣物收入衣柜,他开始动手整理房间。
无意间,他轻轻地哼着歌。
也在无意间,他的脸上又扬起了笑容。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将麻布袋裡的东西倒在晒穀场,摊开,将它们晒乾。
他知道那些是什麽,是蕃薯弧彩歉盖酌咳辗拱诘闹鞑汀
小时候,他还和父亲睡在一起时,他就常看着父亲带着一个饭包,骑着脚踏车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下午又带着一身髒污骑脚踏车回家。
不知道父亲是去了哪儿,问了几次,父亲才说他去工作。而去哪工作,父亲却不肯说。
上了中学校后,偷偷跟踪父亲几次,终于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他在狂奔回家的归途放声大哭。
他那个温文儒雅的父亲,竟然是在溪底採砂石做苦力?
看到父亲屡次来回採砂石、搬运麻布袋,他觉得好捨不得。
他不要父亲这麽辛苦,他不要。
回到家后,他躲在棉被裡痛哭,直到父亲轻拍着他的背,他才渐渐停止。
「父亲。」
「嗯?」
「你不要去採砂石好不好?」一想到溪底父亲的身影,他又哽咽。
替他抚背顺气的手突然顿了一下,而后又继续轻抚他的背。
「笨儿子,我如果不去工作,我们要吃什麽?你要怎麽唸书?」
「我可以不用读书,我去找工作,我来养父亲!」话才说完,他的头就被巴了一掌。
「说你笨你还真笨,你现在才几岁?出去找工作有谁会想用你?而且现实社会没有你想得那麽简单。你好好念书就算是帮父亲的忙了。」
只要念书就好了?真的只要这样就好了吗?
虽然他总觉得少了些什麽,他还是照父亲说的话做了──好好念书。
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学习、考试、学习、考试,如此週而复始,一点也不难。
但,这真的能帮得到父亲吗?
某日早晨,他吃着早餐准备上学,吃到一半,他突然站起环顾室内。看到灶旁未洗的碗筷,他发现他还有事情能做。
想立即挽起袖子动手清洗,却发现时间不够,他只好抓起书包赶紧出门。
下午他狂奔回家,心裡只想着要做今天早上未动手的家事。但当他返回家中,却发现父亲将所有事都做好了。
他只好想办法早起来帮父亲做家事。
一天比一天早个几分钟,试图摸索出刚好的时间。后来,他找到了规律,在一定的时间内做完大部分的家事。
之后,他便依照那规律,在早上出门前做好家事,让父亲可以轻鬆一点。
但即使他将所有家事都做好了,父亲工作回来仍会找其他事情做。
重新整理后院的菜田、晒菜乾,或是其他事情。父亲似乎永远停不下来,不停地工作。只有在晚餐以后,才会看到他坐下来,但不是休息,而是监督他的功课。
奇怪的是,父亲懂很多事,书本上的问题他几乎都答得出来,只是他看不懂书上的字,都要由他唸给父亲听,父亲再写在纸上,他才解得出来。
曾经问过父亲为什麽,父亲只是笑笑地说:「我又不会国语。」
不会国语?
那父亲以前都是说什麽话?
父亲没回答他,但他曾在父亲房裡看见一些书,上头的字和国语很像,但,不是国语。
问了学校的老师才知道,那是日本语,已经被禁止使用的日本语。
原来这就是父亲只能做苦力的原因。
他将以前小学用的课本找出来,还向其他老师和同学要一些书和练习簿。
某天早晨,他提早醒来,比以往还早,像是要做坏事的感觉让他十分兴奋。等着父亲出门上工,他要将那些书本放到父亲桌上,给父亲一个惊喜。
终于,木门声响,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抱着书想走进父亲房间。
走过厨房,无意间,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父亲的便当盒。
圆形的便当盒和他扁长型的便当盒不一样。刚煮好的饭菜温热地、沉沉地放在裡头。
裡面应该很多饭菜吧!他想。
每天父亲帮他准备的饭菜都很丰盛,白饭上盖着满满的菜,偶尔会有些蛋或肉。丰盛的菜色常让同学们非常羡慕。
我的饭菜都这样了,父亲的一定会更丰盛。嗯,一定是这样的,好歹父亲是在做粗重活的,不多吃点怎麽行?
他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饭盒……
「吭啷!」
他被厨房传来的声响引入,一进厨房,他只看到自己的饭盒被打开,盖子遗落在地上。
大概是老鼠吧!
想着晚点工作完买些老鼠药回来,他转身,却见散落一地的书本。
拾起其中一本,封皮上有许多文字,而其中一栏上写着:「吴若杰」
他虽然看不太懂国字,但儿子的名字他还是认得的。
再翻翻其他书本,知子莫若父,他大概了解了儿子的用意。
这孩子……
无意间,他的脸上又扬起笑容。
拾起一地的书本,他走进儿子的房间,不意外地看见床上踡缩着、微微抽动着的棉被团。
「笨儿子,你又是在哭啥?」一如往常的,他轻拍他的背,虽然隔了层厚棉被。
「父亲,我、我的便当跟你换好不好?」他仍缩在被子裡,不肯出来。
果然,那不是老鼠,而是他的笨儿子。
「怎麽?父亲煮得不好吃吗?」
他激动地摇摇头,微带哽咽地说着:「我不要你吃白饭配菜脯,我的跟你换好吗?」
他叹了口气,拉开覆盖在儿子身上的棉被。
「白饭也是很好吃的,裡面还有蕃薯弧庋惺谗岵缓茫俊顾拥耐罚πΦ匕参俊
「但是父亲还要採砂石,这样又吃不饱!」
「谁说的?我吃好几年,也不是这样过来了?」
「但、但是……」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工作了,你再多睡一会,别想那麽多,知道吗?」临走前拍拍他的头,替儿子拉好棉被。
而后,他又像平常一样,骑着老旧的脚踏车离去。
看着父亲的背影,他的心裡不知为何沉沉的,快乐不起来。心裡沉重,身体也像是被石头压着,无法动作。
不行,他还要打扫家裡,如果他不做,就得让父亲来做,父亲工作那麽累了,不能增加父亲的负担。
他强撑起身体,做完所有家事。
而后,背起书包,和往常一样,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但父亲饭包的影像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
他静静地看着晒穀场上的父亲。
低头爬梳着细碎的蕃薯弧8亲∏岸睿床患盖椎难劬Α5溃盖椎难凵窕崾侨绾危蝗缤5奈氯幔字凶芟袷怯兴庠谏烈萌宋薹ㄒ瓶酉摺
每当看到父亲的眼神时,他就被他的眼神吸引,每每无法移开视线,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急速跳动。
这是什麽样的感觉?
抚着胸口,他试着想理解心裡的悸动,却总是理不出头绪。脑袋虽一片空白,却有股冲动在催促着他。
想在父亲的身边、想陪着他、想听他的声音、想听他对自己喊着:「笨儿子」、想让他摸摸自己的头、想看着他的笑容发呆一整天……好想、好想……
这股冲动是打哪来的?
他不知道。
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