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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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明天?这还不简单吗?今天我是一个女学生,明天我将成为一名女军人。
我一提笔就写下了这样的话。写的时候我握笔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仿佛明天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已经在眼前展开,充满激情的话一句一句迫不及待地涌上笔端,真的叫下笔如流水,只恨自己的手写得不够快。我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丝毫的怀疑。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自己所向往的光明的新的祖国已经诞生。
“今天我把青春交给了祖国,明天我将为祖国贡献一生。”那时候真容易激动啊,青春的热血,加上天翻地覆的景象,让我无法平静。有时我看见你们,对比年轻时候的我自己,总觉得差异很大。我很少看见你们激动。是你们更善于掩饰自己?还是你们比我更成熟?抑或是你们看不到新的希望。
那次考试写的作文,可能是我这辈子写得最好的文章了。可惜的是没能留下来。
许多应该留下的东西都没有留下来。
其实那一天,我不用文思泉涌妙笔生花也能考上。后来我才知道,军代表让大家写那篇文章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看作文水平,而是为了看看大家的态度。凡是有革命热情的,凡是拥护解放军的,都会受到解放军的欢迎。
头天考试,第二天就公榜了,几乎所有参考的学生都在榜上。我,吴菲,刘毓蓉,姚兰芝……许许多多的同学,都一一出现在上面。尽管如此,我一看见自己的名字,还是激动得一阵心跳。我看见我的名字在红榜上咧嘴笑着。吴菲的名字紧挨在我旁边,手舞足蹈。我一回头,就看见了吴菲通红的脸,还有姚兰芝惊喜的脸,还有刘毓蓉兴奋中又有些不安的脸。
我们四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击掌相庆,心里塞满了幸福的感觉。真的是幸福,你得到的,正是你所盼望的。而且,我觉得还超出了我所盼望的,那就是我们四个好朋友仍可以在一起。
不过我们顾不上庆祝,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分头回家告别。
姚兰芝说她不能回家,她一回家肯定就别想再出来了。她父亲决不会让她当兵的。她说她留在学校等我们。刘毓蓉的最大障碍不是父母,而是未婚夫。但她的决心似乎比报名之前大了,她说我一定要和你们一起走,我要上军政大学。他要是坚决反对,我就跟他分手。我们都支持她。吴菲则开玩笑说,别那么悲观,没准儿你一穿上军装,他更爱你了呢。
我心里惦记的是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会怎么想。但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说服母亲。
其实报名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母亲。但我想得很简单,我听军代表说,等我们从军政大学毕业,就是解放军的干部了。我想那样的话,我不就可以照顾母亲了吗?既能上大学,又能当女兵,将来还可以有一份工作。这么好的事情,母亲肯定会支持我的。
4
你们的父亲正像歌里唱的:向着最后的胜利,向着全国的解放。重庆解放后,他们很快又打响了成都战役。成都战役告捷后,大规模的解放战争在中国大陆上算是告一段落了。或者说,燃烧了几十年战火的中国大地,终于安宁下来了。
你们父亲那横贯中国大地的匆匆步履,也终于停在了川西平原上。
当时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十八军将驻防四川,不再走了。
但你们的父亲却为没仗打而感到了寂寞。10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枪炮声的震动,习惯了马不停蹄地奔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安宁的日子很不适应。
没事的时候,你们的父亲就趴在地图上仔细地研究琢磨,好像生怕还有什么地方被遗漏了没有解放。他一边看,一边用红笔将自己征战过的地方一一画出,这才发现自己的足迹竟然踩过了大半个中国。当时他就下了个决心,后半辈子要跑遍全中国。当然,他没料到自己的后半辈子主要呆在了西藏,那个地方让他一踩踩了30年。
你们的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地图。最初是因为打仗需要,后来是因为喜欢到处跑。他对地图、尤其是中国地图的熟悉程度,我相信就连地理老师也不一定能赶上,所以直到老了,他的房间里还挂着那么大一张地图。那是他最钟爱的西藏地图。他熟悉上面的每一寸土地,热爱上面的每一寸土地。
当时他从中国地图上清楚地看到还有三个地方尚未解放。台湾,海南岛,西藏。他想,解放台湾和海南岛,肯定轮不着他们二野。只有西藏属于他们考虑的范畴。但他也知道,解放西藏可没那么简单,除了有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严峻的气候外,还有极为复杂的政治形势。
1949年7月,还在解放战争进行得十分激烈之时,西藏地方当局预感到了国民党政府已来日无多,便公开驱逐代表中央政府常驻西藏的国民党官员,想借此机会脱离中央政府。
这就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驱汉事件”。事件发生后,即将占领全国的中国共产党对此很快做出了反应,发表了《决不允许外国侵略者吞并中国领土——西藏》的社论,明确表示:“西藏是中国的领土,决不允许任何外国侵略。西藏人民是中国人民一个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决不允许任何外国分割。”此态一表,解放军进军西藏,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1949年12月,毛泽东主席在访苏途中给西南局的三位书记,也就是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要不失时机地解放西藏、打击帝国主义侵略扩张的野心,促使西藏向内转化,所以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越早越有利,否则夜长梦多。
西南局及西南军区领导收到此信后,立即电报中央和毛泽东,坚决执行解放西藏的任务,同时决定,将这一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交给第二野战军第五兵团第十八军。以十八军为主,筹划进军和经营西藏的任务。同时,建议第一野战军由新疆、青海方向出兵配合,以形成向心入藏的有利形势。
这些背景,你们的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当时他们已接到前往川南某小城驻防的命令,正准备出发。
但他还是有一种预感,解放西藏的事不会拖延太久,并且和自己有关。他趴在地图上,用红笔把拉萨那个地方重重地画了一圈。
后来你们的父亲对我说,当他在地图上画上那个圈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浪,好像自己的一股血脉随着笔尖涌到了地图上。我听了心里默默地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多么的相像啊,仿佛与那块神奇的土地前世有缘。
不过,当你们的父亲在地图上画下那个红圈时,我与西藏,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地理上,都还相距很远很远。
5
军政大学张出红榜后,我连夜回家向母亲告别。
从重庆到我们老家那个小镇,有几十里的路。我坐不起长途车,就用身上仅有的一元钱租了一匹小马,连夜赶回了家。
我坐在马上兴奋不已——那时我完全不会骑马,靠别人牵着。牵马的是个大爷。我忍不住对老大爷说,我要当解放军了!大爷说,你这么一点儿年纪,解放军也要?我那时长得非常瘦小,身高不到一米五,又是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像个小姑娘。我说我都17岁了,翻了年就18岁了。大爷就说,好啊,当解放军好啊,光荣。
到家已是夜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和乏。一进门,看见母亲正坐在微弱的灯光下批改作业。我兴奋地说,妈,我考上军政大学了,我参加革命了。我想我终于有值得母亲高兴的事情了。我多么希望看到母亲眼里能流露出喜悦的光芒啊。
但是没有。母亲停下手中的笔,忧伤地望着我。她说,你能不能不去。
我知道身为基督徒的母亲,对“革命”这样的字眼儿有着本能的拒绝。但我怎么能不去。
我尽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思说,妈,革命不是坏事,是为了把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推翻,建立一个合理的、平等的、博爱的新社会,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母亲不再说反对的话,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用那种我非常熟悉的忧伤望着我说,这么说,你要永远离开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被母亲问住了。这个问题我真没想过。我答非所问地说,我要走了。吴菲也和我一起去。母亲知道吴菲,知道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我说我们要去上大学了。上大学不好吗。
军政大学,一毕业就是女军官。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养活你了,你不要再去教书了,你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说马上就走,我是回来和你告别的。
母亲就站起身说,那我帮你收拾收拾吧。我拦住母亲说,不用,到了部队,什么都会发的。母亲还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想找点什么给我。可家里实在是太清贫了,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具,什么也没有。
母亲打开惟一的一个箱子,拿出一块新布说,本来这块新布我是想等你工作以后给你做件旗袍的,既然你要走,现在就做吧。
原先我一直想要件旗袍的,我还没穿过旗袍呢。可现在我没心思了,我连连摆手说,妈你留着吧,别给我做了。哪有女兵穿旗袍的?我们都穿军装,扎腰带。等我穿上军装,就照一张相寄给你。
母亲没有说话,把桌上的作业本收了,将那块新布摊开。那是一块簇新的阴丹蓝布。母亲的手是非常巧的,针线活儿一流。
母亲做着做着,就流泪了。那深潭一样的泉水终于流了出来。凭着做母亲的敏感和直觉,她知道她永远失去这个女儿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虽然我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但我决不会悲观。一辈子长着呢,我想我以后会有机会孝敬妈妈的。
我爱我的母亲。可惜她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照片。就我的记忆来说,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母亲。你们几个孩子,最像我母亲的是木鑫。母亲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那双忧伤的眼睛。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是用那样的眼神望我,以至我以为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直至有一天,我在一个同学家里看见她的母亲嘎嘎大笑,并且用力地拍我的脸蛋,还声音响亮地说我比她家孩子文气,我才知道做母亲的是可以这样说话这样大笑的。但我的母亲永远不会,她的眼里好像蓄着一汪很深的泉水,总有不尽的忧伤从里面流出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不知为何母亲一直没有再嫁,也许是因为做了教徒?母亲找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以维持生计。十几年来,我们母女一直相依为命。可我却那样绝情地离开了她,我几乎没有想过我走了之后母亲靠什么活下去,她在这个世界上是那样的孤单。但我还是走了。我太年轻,因为年轻而自私,一门心思只想照自己的愿望去做。还有,我丝毫没想到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可能陪伴母亲了。我以为我去去就回,最多不过几年的事。
我渴望走出去,投身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洪流中。
我坐在母亲身边安慰她说,妈你别难过,等我从军政大学毕业了,就回来看你。
母亲看着我说,出门在外,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
母亲又说,与人相处,要谦让,要宽容。
我又点点头。
后来母亲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骑了几个小时的马,太疲倦了,我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床上了。桌上放着做好的旗袍,旗袍里包着一本《圣经》。母亲一直要我读它,可我读不进去。看来母亲是要我带上它。母亲不在房间。
我想她一定是出去买早点去了。我最喜欢吃我们那个镇上的米糕了,特别是刚蒸出来的时候,又香又软。我每次回家,母亲都要买上几个。那米糕也便宜,2分钱一块。
我坐在那儿想了想,决定趁着母亲还没回来之前赶紧走掉,免得母亲告别时又伤心落泪。
我一看见母亲落泪心里就疼。我却没想到,即使我不看见,母亲也是要落泪的,而且会更伤心的。那时我还体会不到母亲的心情,我只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我从作业本上撕了张纸写了一行字:妈,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但写完后,我又把纸揉了,塞进了衣服口袋。我想这些话都是说过的。母亲知道。
有些话,我是说我们心里珍藏着的那些表达感情的话,是应该对自己的亲人说出来的。我们以为我们是亲人,那些话就不必说,我们以为亲人是知道的。但不是那样,有些话不说出来,亲人永远不会知道。而等你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你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