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往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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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总看不到我。
他说:“天暖了,可风还很大,别穿着单衣就坐廊上。”
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询问着缄宗,他在哪里?课学得怎样了?吃得可好?最近和你玩的是什么?
缄宗!缄宗!
我呼地站起来,拿起一枚果子就狠狠地向他扔去。他一丝未动,只是伸了伸手,果子就给接在手里了。
“阿月,怎么了?”他很惊讶。
我气得眼睛里都是水气,我想我现在这样估计像晁锋那些满腹幽怨的妃子一样。我很愤怒。
“我就坐你面前,为什么你总问别人的事?”
我不甘心,不服气。我大喊大叫。
昭笑了。他说:“因为阿月一直都很好啊。阿月是很懂事的孩子,会照顾自己,从不让人操心。”
我想,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你是否就会来照顾我呢?
我们这些孩子,大概是他在辽国里,所能放下一切国仇家恨而去疼爱的,仅有的几个人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书或练武,他身体还过得去的时候,我就常常见他舞剑。没有飞花,没有落英。寂寥的月下,茶香四溢的庭院,未央的夜。这个孤单的人将所有不快乐都积聚在长剑之上意图能挥洒而去。
轻咳,剑落。
我还未出声,已经有灰色的人影闪了过去,将他牢牢搂抱住,固定在怀里。
“昭,天潮,你的旧伤又犯了。”心疼地,关切的,舒舒服服贴贴切切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手固执地撑着,要保持距离,要远离这具温热的躯体,要蔽绝这温柔蚀骨的声音。身体却终究是不由人了,老了,病了,伤了,累了。
手无力地垂下来。仿佛秋寒遇雨的花儿,不甘心,不情愿,却又是死了心,从了命,陨落。
由着那人环抱着,温柔坚定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唇上。
明明把他的痛苦不堪看在眼里,品尝在嘴里,却为什么不肯放他走呢?
而昭的武功独步江湖,要离开应该不是太难的事,为什么他又不走呢?
只因不愿挣破这网而已。
洪基那里永远都有来往的臣子和堆得高高的黄皮折子,他拿着朱笔写了一本又一本,我捧着茶东瞧瞧西望望,我的悠闲自得和他的繁忙疲惫有着天壤之别。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皓月姐,你有话就说,别在我眼前晃。”
我笑嘻嘻,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的时候我就喜欢作弄他了,他是我的一个大玩具。洪基在我的观念里始终是那个流着鼻涕跟在我和缄宗身后的小玩意,我会像抱着布娃娃一样抱他在膝上,一口一口亲他的大头。
我不正经地随意地说:“昭走后剩下的东西,可以都给我吧?”
他一惊,“怎么想到了这个?”
“不可以吗?”我一副非常伤心失望委屈可怜的模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很难过,所以,昭,请你笑一笑吧。
洪基叹了一口气,“皓月姐,昭叔死了,父皇和宗哥走了,你可以不用再做这表情了。我会想起以前……”
那一刹那我深深动容,情不自禁拥他在怀里。这个孤单寂寞的孩子啊,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都选择了离开,你要他怎么办?怎么办?
冬天大雪封道的时候,我和缄宗除了整日聚在一起读书玩耍,也无他事可做。
洪基还太小了,才会走路。让他站在那里,先是东张西望,一副二丈摸不着头脑的傻样子,然后迈着粗粗短短的腿,摇摇晃晃地扑想我手里的糖果。我等他走近了,立刻把糖放进自己嘴巴里。
于是,哇地一声,宫女和嬷嬷都吓得一身汗。
“阿月最皮了。”昭在一边看着,居然浅浅笑了。
缄宗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父亲,就把头扭去一边了。昭的神情黯淡了下来。我却很高兴,因为这样昭就只有和我一个人说话了。
我像只小鸟一样扑向他,用我最真诚的笑容来打动他。
和我说说江南吧。我总是这样央求他。
缄宗很是很不屑。他不喜欢昭,更不喜欢我喜欢昭。他气鼓鼓地说:“江南有什么好的?湿瘩瘩的,天天听小曲划小船。哪里比得上塞外天高地阔,策马驰骋。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听人老是说个没完,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叨。”
昭的眼睛里带着伤痛,像是心给人狠狠划上几刀然后扔到地上踩啊踩,血流得到处都是。
我跳了起来,我无法忍受。我指着缄宗大声指责。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昭叔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讨厌你!你这人坏透了!别人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回报!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快走快走我不要看到你!”
我大声哭了起来,有人欺负了我的昭,他受伤了。我狠狠瞪着缄宗,他已经给我突然发作吓住了,发抖。
晁锋匆匆进来,问:“怎么了?”
“没事。”昭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淡定,仿佛在经历了一些事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激动一般。他一下子就抱起了我,有力温暖的胳膊把我圈在怀里,我就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动物一样软弱。
他抱着我去了禅房,想让我静下来。我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已经让我简直要疯掉了。我死死攀着他,兴奋地直发抖。
昭的手轻柔地,有节奏地拍在我的背上,他一直以为我是太激动了。他不停地说:“阿月不哭了!阿月是乖孩子。”他哄孩子的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身上有种清新纯净的味道,也许就是江南的味道。我怎么闻也闻不够,于是抱着他不放。我的头埋在他的颈项,脸蹭着他的下巴,嘴唇碰触到他的脖子。那里,在微凉的肌肤下,有火热的脉搏在跳动。
我的心里其实已经乐开了花,我就在想,缄宗你就继续恨你的父亲吧,一直恨下去,伤害下去。我会来安慰他,我可以来安慰他。
我和我那表兄一样,都是这么残忍地去喜欢一个人。在血淋淋中挖掘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再苦涩里品味点滴的甜蜜。
只要有一点点,就可以回味一辈子。
可是很快我就给嬷嬷接了过去。晁锋来了。他一来,昭的身边就没有了旁人的位子,于是我得离开。
他拥抱着昭,额头抵着额头。昭挣扎不了,只有一动不动由他抱着。
昭住的房间很幽静,屋外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榆树,以前上面有一个鸟巢。后来昭过世了,鸟儿也走了,和那一去不返的岁月一样,一点都不留恋。
暮霭四合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今年的瑞雪。我想南国这下该转凉了吧?不知道缄宗找到了他的阿爹和父亲没有?不知道晁锋抱着那个白瓷罐子,去了多少个地方了。
晁锋早就答应过昭,将来有了机会,要游尽大江南北,两人形影相随。昭活着的时候总有这些那些事延迟了他们的计划,现在昭死了,睡在白瓷罐子里,可以由着晁锋抱着想去哪就去哪了。
晁锋终于如了愿。他再也不用拿缄宗做幌子了。而缄宗在他心里就此失去了价值,像用完的绳子一样给抛弃了。
缄宗啊,我喃喃。
屋子一个人都没有,一切都给打整地干干净净的,连案上的书,都还保持着昭走时的模样。风如同幽灵一样在屋里飘荡。我就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缓缓走过去坐在窗下,捧起了书。已经斑白的发,已经消瘦的身躯,却还是固执地穿那件旧衣,十年不变。
晁锋有的时候也会很唠叨。我总是听到他说:“昭,天凉了,不要坐窗边。”又说:“你不吃那燕窝,这绿豆莲子羹总愿意喝了吧?”
我总在想是怎样一次邂逅让这两个人想遇到一起,怎样一段经历让这两人纠缠为一体?
可是那爱,那盲目执著专一痛苦的爱,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带来幸福。
我一个人在这片幽暗晦涩中慢慢踱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要把昭走过的地方都逐一踏过。我想象下一刻他会忽然自里厢走出来,或是忽然从外面走进来,看我一眼,说:“阿月啊,又来送香了吗?缄宗没和你一起来?”
那时候就觉得他是那么可怜。一个很可怜很悲哀的人。
屋里的器物散发着腐朽的陈香,终于,是有点久不住人的迹象了。香炉里是空的,却总是有种清新的茉莉香缭绕,那是早久以前,我为昭配的提神醒脑的香。
他那时已经起不了床了,斜靠着,看我在香炉前忙碌,微笑着说:“阿月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我还记得刚见你时,脏兮兮的,像一只小野猫。”
我娇嗔地看他,我想此刻我必定妩媚得比过那带着露水的木兰花。可是昭没看我,只是不停咳嗽,痛苦却也是释然地咳着。缓过气,看我担忧的脸,补充了一句:“阿月也长漂亮了。”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有你的妻子美吗?”
他怔住了,眼底涌上了深深的愧疚和遗憾。他说:“她当然很美,很美也很温柔,很体贴也很能干。可是我已经记不住确切的样子了。我把她忘了。”
我抓住他的手,伏在他膝上痛哭,让他的手抚过我的长发。我一边为这触摸而激动不已,一边绝望地想,他终究是要死的了,已经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那时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石竹开着鲜艳的花,殷红的花朵像是泣出来的血。昭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干脆不吃药了,谁都没办法让他张口,晁锋用嘴含了哺给他他都会吐出来。那时候他已经决定死了。
死有时候也是件很容易的事,生命的消逝比诞生要容易许多。
我安静地呆在角落里看大人们忙忙碌碌。茉莉的香弥漫在空气中,和着窗外的雨,就是昭所形容的江南的味道。这样想着,仿佛可以听到水乡秀灵的少女的歌声缭绕在岸边的青翠杨柳下,看到昭撑着一把深蓝的油伞伫立桥头,伫立在朦胧的雨中。
那绰约的背影呵,恰似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画。
始终不曾转过身来的人。他在等着谁,谁在等着他?
每天下午的那个时候,屋外都有一个人影晃动,探头探脑的。我冷冷看着那个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都想找把扫帚狠狠打他的屁股,打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那个人畏畏缩缩犹豫不决。最后是我忍不住了。
我跳出去吓他一大跳:“耶律缄宗,你在做什么?偷花吗?”
他一看是我,本来准备好的话全部都吞回了肚子里,酸酸地说:“你一直在这里啊。”
“我当然要守着他。”
“他又不稀罕。”
我气呼呼凶巴巴地吼:“稀罕不稀罕是他的事!我才不想让自己后悔呢!我才不像某个没良心的家伙看着自己亲爹要死了还不愿进屋子去看一眼!”
缄宗忽然一把抓住我,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气息全部都喷到我脸上。他激动地说:“才没有!我才没有!就是因为知道他要死了,我……我才不敢进去看他。我怕……怕看到他已经……”
他一把推开我转身就跑了,我在他身后喊:“跑吧你!永远别回来!最好忘了你应该姓展!”
“皓月啊。”晁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刚才的一幕他全看了去了。他说:“大家都像你这样直白,倒也不是坏事……”
我歪着脑袋忧伤地看他。我问他:“昭叔要死了,你不会也跟着死了吧?”
非常大逆不道的话,非常赤裸裸的话。晁锋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笑。像古佛拈花说禅一样。昭的痛苦全是他带来的,他感受到的痛苦却是一点也不比昭少。
那张迷惘的网,禁锢的,不只是昭一个人。
当晁锋终于放弃喂药后,昭便不再拒绝他的示爱了,也许是没有精力,也许是真的意识到时间不多,该留一点点记忆给自己。他们好好地对话,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我看着,我觉得这样不是很简单很容易做到?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就和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晁锋是如此细心而温柔。每天,只要天气合适,他都会抱着昭出来晒晒太阳。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点这个那个,昭极少回应他,他却乐此不疲。就像一个大孩子发现了有趣的游戏一样。
昭总是在睡觉,常常一睡就是很久,有时候会把大家都吓着,想尽法子叫醒他。
晁锋就俯下身去,一边细碎地吻他,一边呢喃:“昭,醒醒吧。我求你,再看我一眼,一眼。”
再多看我一眼。
疼到及至,说不出话来,只有低头覆着他的唇,久久,久久不起来。
我却是很平静了。春天快要到尽头,我想已经不用把昭的夏衣翻出来了。我一个人安静地制着香,想做出心中的江南的味道。院子里的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