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四、五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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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醚心中更奇——骆寒居然和袁老大有过一面之缘?这实在……太离奇了。——只听萧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扬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务必一会,所以就到了那里。”
她的神色间微现悠远,看来那事对她至关重要,所以回忆起时的神色都不自觉间显得有些郑重。只听她道:“那事说来有些尴尬——那一次的起因是为,我遇到了秦丞相。”
说到这儿,她唇边微微一笑:“一个女人,特别是颇负丽名的女子,这一生,她情愿不情愿遇到的的,不知怎么,总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称‘颇负丽名’,说这四字时倒全无自夸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叹。也是,江南之地,如说有哪个人的艳名能冠绝一地,那只怕也只有两人了:临安无过朱妍,金陵唯有萧如。
只听萧如淡淡道:“我是那年在临安偶会到秦丞相的。那时一开始我还不知是他,那是在‘薛园’之中,一次赏景闲游,偶然得会,当时也不知是谁,事后也没再想,没想……他这么个声名的人,却是个暗白微胖、颇有些书卷气的男子。……承他青目,倒似一眼看上了我,事后还专找人上门找我,想让我进府掌管文笺。”
她说到这儿摇头一笑,似乎也觉荒唐。倒不是为秦桧那颇糟糕、提起来往往人人切齿的声名,对于她来讲,男人就只是男人,她不关心他们的权谋计算、经国大业、抱负忠奸——她出身清贵,原于人世间好多争斗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对于她来讲,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两种男人。
“——我当然不情愿。不说当时我和辰龙已结识有几年了,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入他个什么相府的,当那个什么校书。秦相后来想来也打听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线,可能好多事他都会知道,当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龙的交往了。据说,他好像还为这事暗示过辰龙。”
说到这儿,她唇角的笑意略有些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无力用自己本身的气度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却以为天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权术摆平的男人。只听她道:“辰龙没有和我提过,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么一个话题的。好象,他就是从这件事上和秦相开始交恶的。当然这只是导索,他们之间,自有好多不和的本深因素在。那时辰龙还复出不久,为这事,只怕给他的大业添了不少阻碍吧。”
她面上微见容光一灿,似是很高兴自己给袁辰龙添了这么一点小小的麻烦——原来绝丽如萧如者有些细微的心态和一般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喜欢给亲爱的人添上那么一点点小麻烦;而‘爱’之一字又可以将一个女子的容光如此般点灿。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担的麻烦让这个女子从他一向宁默的相待中读出了一分爱意。因为她知,以袁辰龙有脾性,不会对每一个女子都如此承负的。只听她继续道:“但世上总有好笑之事。那事儿本已就此做罢,秦相虽威压一时,但看了你们老大的面子,还知道我的我的出身,想来也不好怎样的。没想,一年之后,麻烦没出在他那里,倒出在了也算我侧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声音悠悠长长,仿佛说起的是一段别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于是,宫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升平,怎么也要一些歌舞女子来妆点的,这是朝廷贯例。那事在民间倒也算是一件大事,可你们多半不会记得——那就是:朝廷选秀。这对你们男儿算不上什么,可百姓中,所受侵扰,只怕非同一般了。”
“据说——‘江船九姓’在江湖汉子们口中倒有句口号,道是:‘江船九姓美人麻’,那句想来是说‘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
她微微一笑,因为那句话本来并不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还有一点相关的意思:萧如的鼻侧微微留有小时出痘时留下的两点淡淡的麻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称艳极,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只是我再也没想到,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这么耐不住清寒寂寞,倒颇有人对那选秀动上心了。这本倒也没什么,原是——江湖多风雨,寥落自可知。一个人自负红颜之名,若不能一炫于宫殿高烛之上,整日和蓼汀沙渚为伴,倒真委屈了她们了——所以动上些心也不为错。”
她闲闲道来,如此语气,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没想九姓中这些自恃的女子,预备选秀,务期一振,到了秦相那一关,却遭了些阻碍。秦桧这人,颇能记恨,居然还记得我这么一个疏服散居的女子,知我同为‘江船九姓’,便有意阴阻那些女孩儿入宫。由此,我倒犯了些公忿。‘江船九姓’中不少人发了帖子来,一定要我到扬州走上一趟,和他们见一见面,我也只好去了。”
说起来——‘江船九姓’虽所宗不一,但祖上师承倒俱为一个名师,那就是曹魏后裔曹清。他是南朝时的一代高手。当日这个曹王孙可能因为自身身世之感,尝于梁、陈家国破败之后,救且遗孤,教了些功夫,使之以船为家,浪迹江湖之上,以为不臣之人,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来。九姓一门自他以后,他们这门中也就有了一条规矩:如身为门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庙塌毁,社稷变迁,必要设法救其一二遗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所以,这‘江船’一门虽然松散,还是颇有联系的。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约,萧如也不便峻拒。
只听她道:“他们一定要我亲赴临安找秦某说项,说这是门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东山再起,就系于此事了,也系于我一人身上。我真不懂,大家当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拥过天下的,又曾亲历过那些国破家亡的事,怎么还有人这么看不破。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力相胁。我去时没作准备,当时‘十沙堤’功夫也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独力对付这么些刘、柴、石、王、谢五姓族人,我怕也有些应付不过来——必竟不好就为这伤人的。我们在竹溪庵说僵了就要动手,他们人多,我力不能敌,只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明里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送我进临安,其实我知道他们暗中已派人向秦相报告了这么个‘好’消息。也知他们欲就此阿附于秦相一派势力,以期在江湖、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九姓中人为时所忌,一向在宋廷不能出仕的,也一向和你们袁老大不和。当时,他们闲来倒常以卫子夫之类的事迹动我心志。卫子夫在有汉一代,以一副容颜贵极一时,千百年后,原来仍有人艳羡。秦相看上他们的怕也是这所谓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声名吧。他们各有所图,我这闲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当时,我一个人,消息不通,想通知辰龙,信也送不出,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可想,只有暗暗愁虑而已。”
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说起这一生最惨淡、最尴尬无助的时光,也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
“竹溪是个佳处,绿竹清如,溪水潺湲,如果在平时,倒是颇可以小住一段时日的。无奈我是被软禁,虽还可以四处走走,但穴脉被封,倒不能提气聚力了。那几个夜晚,我常常在溪边竹林小坐,想这么一段荒唐的事与这有些荒唐的生,有时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来,笑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人生有时真象一场闹剧。就是你自恃清简,自己不愿,也总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场闹剧中的。那一天,我就这么坐在竹溪边,以水浴足,沉思无奈。就在这时,却见小溪那边缓缓走来一头怪模怪样的牲口。天光已暗,先没看清,近了才看见是一头骆驼。那骑骆驼的是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相当清致。他来水边饮驼,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很爱那冰,在水边盘桓了很久,以手相捉,全不避寒冷。我那时面上泪迹未干,对他虽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没多看。水饮罢,他就牵着那骆驼走了。他才走一时,石、刘两家的人就来催逼我动身了。他们……语气颇为恶劣,说秦相那儿他们已经说好了,就等我去面见了。我没答应,但他们已铁了心,象我不答应的话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样。我虽性子孱弱,却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们摆布,眼看又要与他们说僵惹一场羞辱,没想那骑骆驼的少年不知怎么竟没走,他原来已经折回,一直静静地站在暗影的竹丛里,到他们要动手用强时,他才‘吭’了一声。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心里微惊,知道石家的人是出名的不好说话的。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燥,本在我身上就有火,听他吭声,就冲他发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去!’”
“那少年却不怒,只听他平静地道:‘该滚的是你们,让她走。’”
“他说得很简短,似是不惯和人说话一般。只这么一句,石、柴两家的人面色就变了,他们发作道:‘你是谁?凭什么?’”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们笑。——但石家的人岂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里挂刀,一拍抽刀,就动上了手。是石、柴两家那六个人先动上了手的,没想,出招之际,却是那少年先发出了剑。那剑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剑法的中正之路竟大有不同:人行诡步,剑走之形,真真怪异非常。那少年似不想伤人,有一会儿,我才听柴家的人惊道:‘骆寒,他是孤剑骆寒!’他口气似十分惊骇。我见他们六人就手上加紧,用上了看家本事,却是这时才想起一些关于骆寒的传说的。……他的剑法,当年腾王阁一会后,早就在九姓之中大大传名。我仔细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规矩。当时我就极为惊诧,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辰龙看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她语意迟疑,米俨心知以萧如的见识,说出此语,可见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内功一派心法已成后,据胡不孤讲,实已堪称为当世巾帼中居于翘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辕门‘双车’之利,虽未名说,看他们的意思,实也把萧如视为当世难得的一个对手。她看骆寒出剑的当日,虽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学一道久为辕门中人所佩服的广博见识——华胄甚至笑称她为‘武库’,连袁老大有什么疑难都曾向她请教以求触类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评语该有多高了。
只听萧如继续道:“他那剑法极为险僻,江湖中走这路子的人可不多,纵成,也难开气象,晋身为绝顶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几招,就已败退石、柴二家之人,驱走了他们。赶走他们后,他就问我要到哪里,我说金陵。然后让我上了他那骆驼,送我回家。——说起来,我只怕是江南一带少有的一个乘过骆驼儿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话不多,只记得我称了他一次‘少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声音极冷,似是很不喜欢那个称呼一般——也无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这么相呼了。”
萧如说到此时唇角微皱,隐泛一笑,似是又想起了当日和骆寒相对的情形。她久负丽色,一向被人偷着惯了,所以对那少年视自己如无物颇为奇怪。有一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当时由此一句对那少年颇为心许——知他确实不是谦虚,他和她一样,怕都是两个不肯为这俗世权名与一些虚幻的概念缚住的人。他不自认为是什么‘侠’,就象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么家国大业,只是为了——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纵外人如何称赞,那骆寒孤剑奋出,重临江南,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一个他的知己而己。只听她顿了会儿又道:“他就这么把我送到了苏南地界。行了两日,那日路上,我远远看到前路来了几个人,虽隔得远,但我也认得出就是你们袁大哥了。我远远叫了一声‘辰龙’,那少年怔了下,看看远处辰龙骑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来了?’”
“我当时好兴奋,就点了点头。他淡淡道:‘看来象是个高手,你前路不用担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后他就叫我下了驼,也不等辰龙近前,自顾自上驼就走了,我都来不及谢他一声。——辰龙也是找不见我,见消失了这么多时日,恐怕有事才亲自前来的。这就是我和那骆寒的一段渊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来的——所以我说,他该算得上与辰龙有过遥遥一面的。”
顿了下,好半晌,才听她寂寂道:“没想,六年过去了,他们重又朝面——竟然却是这种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这世事真是万难逆料的。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那旧曲又被人翻唱出——这么个僻冷别调,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