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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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把一月三百块的工钱给我留下,从县城当临时工翻砂来的不是?还给我回县城
翻砂去!”
查问姐夫哥的隐私,如果是别人,就算是公安局长坐对面,他也不会吐一丝丝
儿给你。不信?咱徐大勇男子汉一条,谁能砍了脑瓜子去不成!
然而,现在查问的是姐姐,对自己和母亲患重情深的姐姐……
“你姐问你哪?”
徐夏子婶催促着,语气里已经迸出吃惊和愤恨的火星。
“光是问我,我怎么知道!”大勇支吾着,还是拿不定主意怎样回答。
“你整天跟他屁股后边转,么事儿不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还敢给他瞒着!就
是跟彭彪子家的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你还不说!”淑贞又落下一串辛酸。
哎呀!姐姐什么都知道啦!大勇心中不禁跳了几跳。
徐夏子婶听淑贞点出名姓,剜着大勇的脑门,骂起来:
“你这个不争气的小东西!你倒是说呀!把你姐气死,看你还娶得上娶不上媳
妇!”
大勇对徐夏子婶的指责向来抵触,没有好气地一偏脑壳,说:
“我不争气?你争气!那些都是外边那些人瞎嚷嚷,你让俺姐都听信了,去跟
俺大哥打离婚,你就舒坦啦?”
徐夏子婶被顶了一个踉跄。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空自张了几张,沉下
心,瞅了淑贞几眼,又朝大勇喝斥道:
“你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你这是成心要给你姐惹气生!外边下蛆的人多啦!编
筐造篓挑拨离间的事多啦!你都回来胡说?看我不把你个嘴巴子撕烂!”
骂过,真的下炕来揪大勇。
淑贞从大勇的神态话语里,已经证实了想要证实的事。她好不悲哀。见母亲和
弟弟并没有为自己撑腰出气的意思,越发像吞了黄连普胆,“哇”地声扑到炕上,
号啕起来。
徐夏子婶连忙推大勇出去,随之关严门窗,脱鞋上炕,拍着淑贞的身子劝着:
“贞子,你可别!……”眼里也酸溜溜地滚下两行老泪。
“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管!……”淑贞悲枪的哭喊,使得屋顶籁籁,像是要
塌落下来一般。
窗外,躺在阳光地里的恺撒,发出几声粗重、杂乱的吠叫。屋顶一群鸽子,扑
楞楞飞上半空。
第三章
岳鹏程推开二楼会议室这着一层轻纱的地责门时,会议已经在进行中了。
长长的蒙着一层淡绿色平绒台布的大会议桌前,围坐着登海镇三十几个村子的
党政首脑。会议是登海镇委召开的,但坐在迎门显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润端庄、
四十岁略微出头的县委书记祖远。他是一年半前调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市里重点培
养的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之一。祖远旁边,同样显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
一位同他形成鲜明反差,面容清癯、银丝罩顶的瘦老头儿。他是祖远大学时代的老
师,后来是省报副总编辑,两年前已退居二线,但在省里仍然算得上一位颇为活跃
的人物。这次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一跑看一看,为下月将要召开的省委农
村工作会议和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提供一两杯“清茶”,或者饭后茶
余磨牙的“橡皮糖”。
正在发言的是龙山后村支部书记张仁。小伙子头一次在县委书记和省里的大干
部面前说话,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着一颗汗珠。他讲
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城市改革对乡镇企业的冲击怎么办?
像他们那种远离城镇的贫穷山村怎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等等,等等。坐在他对面
的镇长蔡黑子,几次打着眼色制止他讲下去,他都没有看见。蔡黑子只好装作认真
听的样子,不时打量一眼祖远和邢老——这是祖远对省报副总编辑的尊称——的脸
色。
好在祖远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邢老那老头儿,还不时问几句,在本子上
写几个字,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
尽管如此,蔡黑子肚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张仁纯粹二百五一个!人
家领导到这儿来,说一声主要是听听问题,你就真地给我下起蛆来啦?我登海镇是
全县农村改革的先进典型,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成功的经验还讲不完嘞!他
瞥一眼坐在张仁旁边的镇党委书记。那小子倒显出悠然的样子。唉,也难怪!新官
上任,有几个愿意听颂扬自己前任政绩的?何况这个三十二岁的毛小子,正在不择
手段地要把权朝自己怀里搂!瞎,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娘儿们翻了船,怎么会有今天!
蔡黑子姓蔡名聪,“黑子”是人们赠送的“雅号”。那黑据说有两层意思。一
是皮肤黑,不仅脸、手、腿、脚,连终年不见天日的那玩艺儿也黑得不掺半分假。
二是心黑,搞女人论打往上数,整人论翻扑克牌往下摊,受贿送礼海参海米成箱成
麻袋地进出,吹牛邀功日头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脸上贴。去年因为搞女人的事闹大
了翻了船,但也并没有能够把他怎么样,他依然明里暗里,试图控制登海镇的局面。
今天他唱的是岳鹏程的戏。偏偏这个“梅兰芳”到现在还没登场。……不好!
祖书记的眼珠转到窗户外边去了,那老头儿也用手掌拢起一丝不乱的鬓发。不能让
张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门,便要接过话头。
恰在这时,岳鹏程出现在门口。
张仁的发言停止了,整个会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几分询问几
分疑惑。
“我来介绍一下。”敏捷的镇党委书记没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开了言。
“岳鹏程。大桑园村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
“咱们见过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着岳鹏程:“嗯,比过去胖了,发福
啦。”
岳鹏程一楞,祖远等人也面露惊诧。
“你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嘛!报上发过你的照片,我签的字,咱们还不算是老
相识?”邢老晃着岳鹏程的手,认真地笑着。“农民企业家、改革家,大名鼎鼎,
如雷贯耳啊!我一来,你们这些书记,就又向我耳朵里灌嘛!”
“邢老夸奖。老农民,老农民一个。”岳鹏程应酬地笑着。
“坐吧!”祖远打过一个手势。岳鹏程正要向里边一个空位子那边去,镇委书
记搬过一把椅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下了。
“妈拉个腿,抢镜头拍马屁倒有一套!”蔡黑子肚里忿忿,却爽朗地笑着说:
“鹏程啊,你这是又被那些参观取经的包围了吧?”
“来了两个大鼻子,想跟我合资建游乐场。我这是跑鬼子才跑出来的。”
与外商谈论修建游乐场的可能性,是十多天前的事,岳鹏程随手拉过来,只是
为迟到圆圆场,却立刻引起了邢老的注意。
“建游乐场好哇!谈得怎么样?要建就建个大的,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
一种。什么过山龙啦,摩天楼啦,碰碰车啦,都有。上去玩一次提心吊胆,下来一
辈子都忘不了。现在农民手里有钱,花个十块二十块不在乎,有你的好买卖做!是
不是?更重要的是意义非常。咱们省里没有,全国的大城市也没几个有,你这农村
里就有啦!这是让全世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哩!”
他扫视全场。干部们的情绪被他几句话煽动起来。好像游乐场已经开始营业,
大把的钞票已经到手,里根和戈尔巴乔夫正遥相祝贺。
岳鹏程咧了咧嘴,心里说:又是一个看出殡不怕丧大的手。你能跟人家香港的
大亨比?不用说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种,需要上千万、上亿外汇,人家大鼻
子不瞎眼不会向咱这儿投那么大本儿;就是人家投,建起来,光是维修费、管理费、
折旧费,也得把我大桑园那笔家业踢蹬干净。挣钱?等老百姓都饿成青鱼干再说吧!
岳鹏程话不出口,邢老和干部们更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蔡黑子带头鼓起了掌。
会场上只有一个人看出了岳鹏程的心思,并且听清了他肚里骂人的话语。这是
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青年式浓发在额前飘着,显得随意极了。脸盘是宽圆型的,
却不胖;几撮从未刮过的黑而柔弱的胡须,翘在紧闭的唇边。体态修长,显得有几
分赢弱,透过短袖衫突起的胸肌,却又使人觉出他的内在的强悍和坚毅。从进入会
场,他便坐在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边角,不动声色地听着、观察着。游乐场引起的暄
哗,也没有能够感染他。他只是调换了一下交错的两腿的位置,把似乎漫不经心的
犀利的目光,几次落到岳鹏程脸上,和在会议桌上不时活动着的那两只手上。
他叫岳羸官,是岳鹏程的儿子,小桑园村农工商综合开发公司经理和事实上的
党支部书记。
“鹏程刚从烟台那边回来。”蔡黑子意犹未尽,带着夸张和夸耀的语气,“要
承包开发一座海岛。这在咱们县又是一个创举!”
“鹏程,把你那儿的情况,给邢老汇报汇报。”祖远提议说。
张仁的发言不了自了。同往常一样,逢到这种场合,主角总是岳鹏程。别人至
多作一点点缀或补充填空的工作而已。
岳鹏程目光炯炯:“向领导汇报,我是求之不得。不知领导要听哪方面的?”
“邢老很关心乡镇企业的命运,你可以重点谈谈这方面的情况,经验、教训,
都可以。”
岳鹏程说:“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这几年取得的成绩,是十一届三中全会
富民政策和各级党委领导支持的结果。以前讲得很多了,再讲也变不出新花样。我
想把我家里眼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设想,向邢老汇报一下,不知……”
“好,很好嘛。我最想了解的就是这个。”未等祖远表态,邢老用手指点着桌
面,做了一个鼓励性的手势。
“有人说,城市改革必然冲击和淹没农村的经济改革,我不同意这个说法。”
妙语惊人。会议室一下子被抓到手里。
邢老:“哦?谈谈你的这个想法。”
岳鹏程却转了话锋:“道理甲乙丙丁,理论家一列,和秋天晒苞米似的。我还
是讲我的海岛开发。如果不是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提倡开放搞活,那海岛再闲一万
年,也轮不到我岳鹏程动半个指头!”
停顿了一下,见邢老和祖远点了头,又说:
“所以,前些日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两位领导,问起我对乡镇企业的前景怎
么看,我说了句大话。”
“什么大话?也说给我们听听。”
“我说:乡镇企业不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发展的问题,是要打到全国去,和
国营企业竞争的问题。”
会议室里出现了静场。“大话”似乎大得堵住了人们的喉咙。
“刚才几位同志发言,——当然我们还访问过其他一些农村干部咯。”邢老扶
了扶眼镜,缓缓地说,“都谈到不少乡镇企业因为原料、市场或其他方面的原因被
挤垮的问题。岳鹏程同志,你对这个问题怎么个看法啦?”
岳鹏程欲言又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情。
“怎么看就怎么说嘛。”祖远鼓动着,“说说你的做法也可以嘛。”
“挤垮的问题我家里不存在。看法的事,咱是土包子,说了也白招人骂。要说
做法,我倒可以念几句生意经:‘死店活人开’。‘头等商人一盏灯’,还有一句
违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法的:‘驴屌抗不了棒棰,好汉打不过死囚。’”
违犯卫生法的话,并没有使邢老感到不卫生。他认真地一句一句重新问过,并
且记到本子上,才又抬起头:
“你那个海岛开发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正在谈判,很快可以签约。”
“开发海岛可不同于建设一个村子,闹不好可是要赔本的。”
岳鹏程一笑:“我只怕一下赚得太多,人家不高兴。”
“预计一年能赚多少?”
岳鹏程似乎带上了几分犹豫:“邢老要我说实的还是说虚的?”
“唔?实又怎样,虚又怎样?”
“实的,一年不下一百万;虚的,一年十万加一个零头。”
邢老惊异地抬了抬下巴,又偏了偏脑壳。在他的记忆和经验中,任何一个企业
实得利润的数额,比起上报的数字,总要少得多。
他第一次碰到了完全相反和违反常规的情况,两眼茫然地搜索着那张并无多少
特异之处的面孔,试图发掘隐藏在那张面孔里的奥秘和神奇。
他的努力没有成功,直到祖远在他耳边嘟哦了一句,他才霍然大笑着,把手指
向岳鹏程:
“好你个狡猾的岳鹏程!你就不怕我到税务局去奏你一本?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