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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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亮了,沈亭之却逆着光,看不清的眉目是身外流光里的一片沉默,人只能隐隐感觉到他皮肤的干静苍白,颜色并不光致,有些干滞,就更让人觉得微微抿起的笑意很薄,如同宣纸上的墨染,但却又久久不息的……与蓝核完全不同的……
沈亭之一听她说没钱买胭脂,道:“那我就多排几出戏,多挣些钱,买些寻常市面上买不到的玫瑰膏子——然后,转卖给你!”蓝杏原以为他要说送给自己,不料他却道“转卖”,不由笑骂道:“唷,好小气的一个人,不就几盒胭脂水粉,送我我都不要!”“就是因为知道送你你都不要,我猜想着法让你接受,”沈亭之柔声笑道,“我虽然与你见面不多,但自许还是知道你的,这样个太倔强的姑娘,断不会轻易受人礼物的。”蓝杏别过脸去,目现不受用的神情,道:“你又知道我了?就连跟我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知道我呢。”说着转眼看看那边的蓝核,他正若无其事地和其他艺人谈天,蓝杏眼底不由露出几分失望。沈亭之却正色道:“那要看和什么人朝夕相处——”一语至此,他反而不说了,只静静望着蓝杏笑。
蓝杏被盯得有些窘,不由甩手道:“看什么呢?”“看你嘴角还有些奶油。” 沈亭之道——原来他一直在看自己洋相,那目光里又有鉴赏的意味,蓝杏不由怒道:“你就看我的丑样罢!我生来就是任你们唬弄的!”沈亭之并没生气,还只是缓缓地道:“我在想,你的这副模样,像谁呢?像老年的刘邦,长了白胡子,遥想当年项羽的垓下悲歌!”——他明白蓝杏再不懂戏,也知道刘邦项羽的故事。蓝杏白他一眼道:“那你是哪位美人?”沈亭之故意在她面前甩了个水袖,侧脸道:“我宁愿做杨贵妃,死了以后,魂魄还千里追驾,只不过这驾上坐的不是李隆基,而是刘邦。”
蓝杏撑不住笑了一声,听得那边已经在叫了:“小沈,打上了!”蓝杏不由道:“你就别嚼舌头了,快到你出场了,还不去扮戏。”沈亭之也不多作逗留,立马笑吟吟地过去了。蓝杏静下来,一摸脸颊,竟然烫手,再看看蓝核,他也正看着自己,他方才是装作没看见呢。两个人目光相对,却没有再刻意躲开,蓝杏不知蓝核心里是怎样想的,她自己,仿佛有些哀痛,面上得意之色虽盛,另一种寥落却也写在眉间。银黄的月亮光还是那样涤荡而下,一如初见那夜,这人,大约也没变罢——但愿没变。
金家的“家庭小宴”在艺人们看来可不是一般的奢侈了,家眷们多半拿着红绳串着的铜钱大洋,看到台上出彩的地方,就纷纷拿着大洋往台上抛,一时间满台乱响,大家笑成一片,简直如同马厩里的“哀嘶长鸣”。这其中,多半是那个金小姐说句“赏”,女眷婆妇们也就附和着丢钱,反正钱是身外之物,连同着这种乐趣也是。
沈亭之那出《游园》唱完,又有几个本地的艺人野腔野调上去吼了几句,照例是乱赏。等到蓝核篮杏上场,台子上静了静,两人神气沉静地就摆好架势——别说江湖上那些行话,就连蓝庆来教的那几句奉承话、吉利话都没说,仿佛专为打拳而来打拳的。两个人多少天没在一起练习过了,但当彼此一出手,那种熟悉的感觉顷刻潜回身体里,两人心里仿佛都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还是没有变。交手之际,分明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像是一种有体温的流连,对这一场人世里那些小小痴迷的流连——他们当时,是并不懂得的。可也没说什么,营扰喧哗的怨意蓦地沉淀下去,心存一点点疑猜,却也原谅了。篮杏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和沈亭之说了那些话。
蓝核这时突然轻声说了句:“小心。”却是他双掌夹攻,掌意平直向篮杏胸口锁来。他从前打到这里时是不会这样说的,蓝杏听着,就觉得胸怀一畅,娴熟地将腰肢往后一折,来了个“铁板桥”,自然而然让开蓝核的拳,紧接着扭头回他一个轻倩的笑。在此之时,她突然面现小儿女情态,随着眉心一扬就浮起一种柔媚,蓝核心尖颤着,静静望着她,这是两人冷战后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相视,简直不顾台下众人,单单只觉得此生沉醉,岁月静好了。
一趟拳打完,两人都汗透衣襟,也不等赏钱就抱拳下了台,急得蓝庆来又上去客套几句,且等着金小姐说“赏”。可是金小姐静静坐在人群里,一言不发。蓝庆来立在光亮的台上,看不到黑暗中金小姐的脸,一瞬间自己成了小丑,被灯光不留情面的打亮,下面围坐古罗马斗兽场的看客,看他做困兽之斗,云端的厮杀,他难堪的以为自己都是个幻影,只有僵住了。好在金小姐后来还是轻轻击了掌,台下众人也才发出迟疑的掌声。蓝庆来用衣角拭着汗,狼狈下了台,他真有些纳闷。蓝核篮杏此时在台下吃酒,一个下人过来给他们换暖酒,蓝核闪身让开那下人,眼睛也就有意无意朝席上的女眷一扫,却仿佛看到一位西洋打扮的年轻小姐也目光烁烁朝他望了望,如同隔着一堵玻璃墙,粘满小露水,洪荒世界里的露水,别人不知道的小小的光亮,彼此的神色都是依约的,看到的更多的是自己恍惚的影子。
这时夜己深了,本来还有几个节目,一个管事的婆子忽然出来道,夜深风露大,小姐乏了,叫散了场子,烦劳大家了。说着就尾随金小姐及一队女眷仆妇穿过花荫,顺着回廊去了,剩下一些小丫头忙着打扫收拾,另外一些男仆留下为艺人开路。众艺人听罢,甭管有没有领到赏钱,只得收拾行头,含着怨气纷纷告退。篮杏低声对蓝核道:“好大架子,人家辛辛苦苦练了多久给她祝寿,她一句乏了枉费多少心血。”蓝核淡淡道:“哪里轮得到我们多嘴,因为有几个钱,什么事就都是他们说了算的。”篮杏听着,心里还是忿忿不平,可蓝核一语落下去,却见德祥班子里的几个艺人抗着行头擦身走过去,有一个分明是沈亭之的声音:“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钟鼎世家的小姐,不过一个流氓的女儿,倒也这样骄矜。”他声音不大,却又字字落到篮杏耳朵里,分明是说给她听的,而又正好说道她心坎上,她不由看了沈亭之一眼,他也正回过头来,朝她一点,笑道:“回见——但愿不是在这种地方。”篮杏点头而已。
蓝庆来这次空手而归,心里那个沮丧,不免想着蓝核篮杏真是赔钱的货,人要是心情沮丧起来,什么想法都会有的,他也不理他俩,闷着头往外走。蓝核篮杏略有些无措地跟在后面。出了月亮门,却忽然有个小丫头蹿过来,喊住蓝庆来:“蓝先生,请留步。”说着便把他们一行三人请到一间无人的小花厅里,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包大洋,客气地笑道:“我是小姐的小丫头玛丽,台上丢的那些钱不过是个花胡哨,怎么敢奉承给你老。这包银子拿去用,今晚上让你们受累了。”
蓝庆来头皮猛地一热,推却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不过几招花拳绣腿。”蓝杏蓝核却在推敲着小姑娘的洋名。
玛丽狡黠地一笑,道:“我们小姐喜欢看就行了,婆子要查夜了,看你们还逗留此处可是不大好,你们从后门出去罢。日后有机会,还能得赏钱的。但你们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叫我们老爷知道了,不然小姐和我们就等着挨板子呢。我去叫奶妈子领你们出去。”说着把钱塞到蓝庆来手里,朝蓝核他们一点头,便急急忙忙出去了。三人还愣在原地,都有些狐疑。中国的人家,向来喜欢讨吉利,丝绵做成了,要包着红纸才装进箱子,烛台上换了新蜡烛,也要缠上一撮红棉,玛丽给蓝庆来的一包大洋,也用了红绸子包住,上面有细致的金印木板花纹,是一个个“万” 字,和包里的钱“肝胆相照”着。蓝庆来看着,只觉得金字噼噼剥剥微微爆炸着,手里是褚红色的小火焰,富人的明艳豪横,他又爱又敬的。
这间小花厅窗子正对一方夜色,墨色的风凉凉地溢进来,隔着一扇屏风才吹到他们身上。那屏风上画的也无非是花鸟,月白色的绸面,栖在枯枝上的朱红的相思鸟仿佛咝咝朝他们吹气,篮杏觉得阴森。快十一点了,满院子嘹唳的夏虫鸣叫。片刻,有个老妈子进来,领他们出了金府。
茉儿房的窗子对着城市的西晒,每每日落时分,极淡的蓝天,空荡荡的阳光洒在地板上,有木头的涩味。蓝杏给她抓的那副药似乎很不对症,痛倒是不甚痛了,肚子却还是还在慢慢长大。她有时精神好点,就揪着蓝杏的耳朵乱骂,说一定是她把药抓错了,要是精神不济,只是惘然地平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穿过丰肥的|乳朝肚皮看,风把她粉蓝薄纱的衣衫掀起来,一片金色的阳光洒在她鼓起的肚皮上,如同寺庙里的十八罗汉,全都镀了金粉,金灿灿的,假金器的颜色。肚脐眼儿是黑色的小孔,一个有血有肉的小鬼正扒着这小孔往外窥视。她怕极了,她这个血肉之躯里又要下出一团血肉。
“杏!死上来!”她缓过一口气,悠悠朝蓝杏喊。
蓝杏在楼下练腿功,听到叫唤忙跑上来。她真怕茉儿有什么闪失,这事她一直瞒着爹妈,要让妈知道了,真要抽了她的脚筋!蓝七奶奶的心态是,乐意看卖艺唱戏姑娘的堕落,那是她们活该,自己家的姑娘却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怎么着也得嫁个好人家。茉儿担当了这样神圣的使命,只得找条白布带把肚子紧紧束缚起来,外面再罩件宽大袍子,尽量做出没事人的样子。有一次她想吃甜烂的东西,叫蓝杏去找,正碰到蓝七奶奶,蓝杏遮遮掩掩说了,蓝七奶奶骂道,又不是坐月子的婆娘,吃什么甜烂的东西。吓得两人不敢再提。
蓝杏这会上来,悄声道:“茉姐,你得小声点,我怕爹妈听见了过来问。”茉儿不理她,只是喃喃道:“你给我找把剪刀来。”蓝杏问:“做什么?”茉儿痴痴道:“我非得把肚子绞开,把那团肉拿出来丢掉!”蓝杏苦笑道:“别瞎说了,我听着都难过。我们能怎么样,我说你不要再撑了,迟早要露馅的……这事儿……我去跟妈说了罢,她会有办法的。”茉儿急得坐起来,红着眼眶盯住蓝杏,嘴唇直发抖,到底没说出一个字。蓝杏坐到床边,伸出手,把茉儿的双手握起来,只觉得冰冷。一时彼此都找不出什么好说的,蓝杏只得絮絮叨叨说去金府如何受赏,那个沈亭之如何如何,她晓得这些话茉儿虽然听不进去,到底是个人在说话,那嗓音里平白的就带些安慰。说到沈亭之,茉儿沉吟片刻,懒洋洋道:“我知道。那个人……”竟也没说下去,她乏得很了。
晚上,蓝庆来催着蓝杏蓝核去杂耍场子练把式。他想着,在金家堂会上,人家虽然没有明着赏你给你叫好,可那点本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玩虚的,他就凭真功夫,也就信人家还会给他们捧场。蓝杏磨磨蹭蹭到他跟前说自己肚子痛,今晚去不了了。她倒真是个平素不无故请假的扎实人,蓝庆来犹豫着也就应了。倒是蓝核一听,急得很,也不想去了,蓝杏忙道:“糊涂人!你不去,谁赚钱?金家给的钱可不够你花一辈子。”说得一老一少只得去了。待两人去后,蓝杏又在院里站了好一会,才悄悄去敲蓝七奶奶的房门。蓝七奶奶这晚上没请牌友来,一个人歪在鸦片炕上嗑瓜子,孤灯照在墙上昏黄的圈一颤一颤的,同时也在她脸上托出一个褪色的蔽旧月亮,小飞虫围着灯泡打转,没一刻消停,她简直是周围小###里的大寂寞,这寂寞真的广大,夜里的海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漫涨过来。蓝杏没见过她这样安详的模样,真觉得是电影里演的,兵荒马乱里一种异样的光辉与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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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进去,立在门边,默默看着蓝七奶奶,心里掂量该如何开口。蓝七奶奶抬起眼来瞅她一眼:“小娘们,学会偷懒了?怎么今天不跟爹去卖艺?倒也学会靠男人吃饭了!”
蓝杏没回她的话,半晌才道:“妈,我想,茉姐可能怀孕了。”蓝七奶奶拈着一粒瓜子,惊得好一会没说话,忽然又端起瓜子碟朝蓝杏砸去:“说鬼话!”蓝杏闪身让开了,瓜子碟砸在门上,咣啷啷在地上打转,空气里一震一震的,是蓝七奶奶不息的余怒。她气得浑身发软,滑下床来,又一阵风地跑上楼去,嘴里嘟哝:“小娼妇,这是真的么?我非把你打烂了!”蓝杏急忙追上去,却见蓝七奶奶已经一把把茉儿从被窝里揪出来,噼哩啪啦就扇了她好几个耳刮子,她鼻孔——琼鼻的鼻孔——陡然淌出血来,只一个劲求饶:“妈,我不敢了!”继而又怒视蓝杏,眼睛珠雪亮,“小贱人,这次叫你看热闹了!”
“你还以为有下次?你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