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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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镜子前,他便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两肩头道:“看我的手艺不错罢,别得真好。”他原是一句玩笑,倒惹得沉香当了真,微微冷笑一声:“如果这叫的手艺的话。”但也没躲开他的手,忽然又夷然地笑了:“你的手给我的感觉,真真实实,就是我的爱人的手。”董碧水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唯觉心跳的厉害。沉香自然不能说,蓝核的手给我的感觉,就如同是我自己的手。
过一会,两人下楼来,金家人都心照不宣的笑,喧喧温暖的热闹,沉香倒觉得非常厌恶。
到了车上,她便扭开手提袋,不放心地拿出粉盒,对着上面的小镜子照照,又拿粉扑子扑在脸上,便有了点淡妆的意味,云鬓蓬松地扫朝上面,小圆衣领的水渍纹旗袍连着一带荷叶边,坐在窗边,衣袂翩跹流连。董碧水闻到一截短短的粉状的香味,他觉得她向来小动作很多,倒别有一种可爱之处。在一起,能谈的不过是买什么样的桌床椅柜、请男女傧相、定酒店香槟酒和茶点、招待亲友。车上的情形,便是董碧水说,沉香默默地停。她把身子倚在窗边,露着的溜圆的手臂底下淌着凉风,董碧水靠过来微微给她关了点窗子,道:“别回去又嚷着头疼脑热。”她也不言语,只往外看着。车正拐了个弯,接着又下坡,身后高耸的俄国旅馆和茶餐厅才能看清全貌,然而又渐渐远了。渐近黄昏,狭小的甬道里摇曳着淡灯,皮货店亮了招牌,灰红的门面,亮澄澄的玻璃门,小男女拥在里面选皮货,看着,沉香倒觉得有猥琐之感。不想沈亭之却叫停了车,说是要去买皮货。
沉香坐在车里不动,道:“大热天,买皮货?”
董碧水探头进来道:“多买几件囤着,你冬天可以穿,也可以高价卖给别人。”说着把手臂悬在半空,等着沉香扶他。沉香简直不相信这是出国过的人说出来的话,推开他的手臂下了车。进了皮货店,店员上来招待,沉香一直寒着脸,她的脸本是一滩水似的澄白透明,这时含着怨气,就如同这滩水上微风鼓浪,添了波纹,显出老态。董碧水倒一直很有兴致,问这问那,买了好几件皮大衣。那时沉香站在他身边,他脱了外套挂在手臂上,少了外套的衬托,肩膀就矮了下去,人显得又瘦白又晦暗,脸像小白桃子似的,就鼻尖上儿一片红晕——这人,或许也有吵吵嚷嚷、喝酒作乐的时候,但气味总是下着雨屋角的霉味,满屋子惶惶的影子跳舞,人再是白,也被黯淡地洗褪了色,只有手指和眼袋发青,是白瓷青釉瓶子上的青晕。在那一霎那,沉香心里猛地就是一沉,似乎要涌起一种哭意了——这一辈子就要交代给这个人了?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照样地流过去,只不过她的日子,也就这样了?那天又订了几件家具,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去金家。董碧水说到钻戒,道是不是新买的,是他家原有的,是他母亲胸针上的钻石拆下来镶在戒指上的,沉香便一直不高兴。
婚礼是在三朝大饭店举行的,排场实在是大,男女傧相都是董家的熟人,和沉香还是初次见面,因而沉香只觉得众人中兴许就她一人是个陌生人。一桌桌的敬酒,她简直有些头晕,董碧水在一旁倒很想扶她一把,她却很谨慎,不愿碰他。这种小矛盾,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席散后,客人又要去闹洞房,沉香微微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偏偏大家都没注意,仍是满满挤了一屋子人。董碧水倒是善于应酬,相当活跃地同人打趣,沉香只是默默坐在椅子上,冷漠的,微笑着,微笑里也仿佛有着泪眼,她笑了,董碧水便觉得皮肤上凉凉的一滴,咸涩的味道。众人纷扰中,他偷眼看她,她低着头把发丝里的红绿纸屑拣出来,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眼角几点亮光轻轻颤着,像在深的清的水里浮着的几只小小的锡箔纸船。整个人是那样寂寞,仿佛今天结婚的不是她,周围欢快撒野的声浪根本撼动不了她。幸而别人都以为她是娇羞。
闹洞房的人到了很晚才走。一瞬间开始了两人的静对。
董碧水忽然有些无故的窘态,道:“刚刚他们也太能开玩笑了。”沉香微笑道:“是啊。”董碧水有无事找事道:“屋里太乱了,满地的糖果纸屑,我去打扫一下。”“好的。”沉香道。这么一来,反而不得不做了,他还真就出去找了把扫帚,很慢很慢地把地扫干净了,他又问,“你刚刚吃这糖了么?”沉香摇头,他便剥了一颗地给她,然后简直像个卖糖果的问:“好吃吗?还要吗?”沉香“嗯”了一声。那气氛如同一个白面团,彼此都小心的拿捏,结果你揉一下我揉一下,仓皇是灰,面团和了灰,变了色。“我有点困。”他笑道。“谁叫你今天说这么多话。”沉香道。“骂我还是夸奖我。”沉香又不说话了。董碧水只得悻悻地走到床上坐着,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道:“睡了么?很晚了。”沉香背朝他坐着,他听见她很细的哭声,然而她又转过来,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沉静地微笑道:“碧水,我有个请求。”“你说。”董碧水看她是认了真。她拨弄着烛花,脸上忽明忽暗,明倩紧凑的眉眼显出下了决心的决绝,幽沉的意味,“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那样一种幽沉,半晌才道:“等你愿意的时候在说。”“你说,我随时都愿意,是什么请求?”董碧水急急忙忙道。沉香扬了扬眉笑道:“答应得越快,反悔得越快。我看还不到说的时机。”董碧水凑过来扶着她的肩道:“好,随你。”
沉香赶紧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正当头便是一支红色的月亮,如同落日在玻璃上的反光,蓬蓬的光晕,是泪打湿了纸上刚写好的字迹,一塌糊涂的朦胧。“有点怪,我突然想到自己这小半辈子。”她笑。“新婚之夜,身世之感?”董碧水跟上来道,“你向来是这样溺于伤感。”
自蓝杏走后,蓝核仿佛才得了个机会好好审视自己。他是日日练功,夜夜去杂耍场子,比起从前自是不同,出落得利落高瘦,况且能挣钱,蓝家人自然开始疼他。蓝庆来到底是老了,身上放了肉,再好的手艺都不成了,有时看着蓝核在院子里那样一个峭拔的身段,也会想到给他提亲什么的,他不舍得把他卖个人家当小厮杂役。而蓝核,闲暇的时候,也会想到蓝杏说的那番话,她跟沈亭之过,他去金家做倒插门女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唱本戏文里的故事只适合听,不适合尝试,他那时就明白,而他又是这样骄傲的人,爱便爱,不爱便不爱,绝无半分拖泥带水,痴情的条件是已经订好了一辈子的计划——动不动就天长地久,不仅是活不到那么长,而且也不是你说的算的,这世上变数多得很。蓝核明白了。他与蓝杏,哪怕总关情,也是上辈子的风景,如果非要分个是非,那么是蓝杏先负于他——饮食男女,最美好的爱情不过如此,最悲哀的爱情不过如此。
蓝七奶奶看准蓝杏是不会搬回来住了,跟那群窑姐又闹翻了,楼上不能老空着,不久又把长期租给了一个寡妇住。那女人搬来的时候,蓝核正在练功,蓝七奶奶打外面吵吵嚷嚷就进来了,一面道:“柜子搬进来,放得下,你放心!”一面招呼蓝核过去帮忙,蓝核迎面就见一个年轻寡妇扛箱背袋地进来,朝蓝七奶奶道:“这是你家少爷罢?”说得蓝核一阵不好意思,蓝七奶奶打趣道:“对,咱们蓝少爷,少爷的身子卖艺的命。”说得院子里一阵起伏的笑骂尤怨,那寡妇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手来,甜媚地朝蓝核握手道:“多承你们家照顾。”蓝核只觉一种女人皮肤的温滑顺着手掌心蔓延开来,且那手是奇异的柔软,如同一匹缎子,裁减得很好,恰能将他包裹住了,使他满身都印满她的影子!他心尖儿颤了颤,极快地收回了手,那寡妇还不依不饶抛个眼风给他。
前一阵子的无聊,蓝核在院子里搭了个鸽棚,养了七八只鸽子。每天早上便一层一层爬上房顶看鸽子,目注鸽子还有个好处,他长久练功伤了背上的肌肉,有点直不起背的意思,时不时仰面看看天空的鸽子,似乎对他的背伤也有点好处。那天早上他爬到屋顶上,却见那寡妇已经搭好架子准备晒被褥了,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道:“太太早。”那寡妇道:“丈夫死了,就不是太太了,叫我名字纪小念便可以。”说着只管扭着身子晒被褥,不知什么原因,她也无所谓着装,仅仅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宽大袍子,应该是做睡衣穿的,上面一道道睡觉压出的褶痕,显得慵媚,袍子下面露出两截很细的白脚踝,如同傀儡戏里面线吊着手脚的木偶人,自有一套戏法,是张着口的布袋里跳出只兔子,却又把你的心却摄进去了。她讲话,偏着脸一笑,面上显出一种赤金色的光泽,如同玻璃杯里潋滟波光的琥珀酒,却也盛不住了,施施然地从笑眉细眼中溢出来。她是结过婚的人,很有所谓的感情经验,知道怎样挑逗一个少年。
她见蓝核又没了言语,遂又笑道:“纪小念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纪念一段过去。”蓝核笑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纪小念偏头笑道:“你若是知道我深了,就觉得我这个不单是有意思呢。”蓝核没敢言语。纪小念不由笑道:“你想到哪里了?我要纪念的是我的亡夫,可惜他正是大好年华之时便去了,剩我一人,无依无靠,受了公婆苛责,也只能跑出来。”蓝核只能说自然那一番说滥了的客套:“纪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人生之常情么。”纪太太微微笑道:“说得老气横秋的,你有没有什么可纪念的?”蓝核沉默了一会,说:“没有。”纪太太笑了,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蓝核避开她,站在屋顶上,一味的寥廓,入目的便是一片荒原似的城市屋脊,疏疏落落,白墙红瓦,尘土飞扬,冗杂的市声低低浮着,混杂在一起就有种滚滚红尘的况味,恍惚得很,他笑道:“只怕我有纪念的,她没可纪念的。”纪太太懂事的“噢”了一声,也不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笑道:“原来蓝弟也有少年心事。”那句“蓝弟”真叫得蓝核浑身起鸡皮疙瘩。
晚上蓝核跟蓝庆来从杂耍场子回来已是深夜,进了院子,蓝核有意无意朝楼上纪太太的屋子看了一眼,灯亮着,她还没睡。他不知怎么的有点心慌。果然才打好了地铺,抬眼却见纪太太站在门槛上,朝他笑道:“幸好你没睡呢,我捡到只伤鸽子,瞧瞧是不是你养的。”蓝核只得接过来瞧瞧,摇头笑了:“你瞧,这鸽子的毛色,是只野鸽子,没准是人家打了它要吃它呢,落到我们院子来了。”纪太太笑道:“蓝弟真是个有心思的人!这鸽子放你这好呢,还是放在我那儿好?”她笑着注视蓝核,她穿了件绉纱的墨绿色短旗袍,涂了鲜红的口红,滚圆的假珍珠耳钉与尖细的脸形成冲突,她便是这红绿激烈冲突中打开的一朵带霜的晚花,兴###天就谢了,现在反而开得异常明艳,回光返照的艳。
蓝核低头道:“纪太太喜欢,就拿去养罢,我也不缺这一只鸽子。”
纪太太“哟”道:“我像是会照料这些东西的人么?放你这,养好了它,有奖励。”说着,袅袅挪挪进了院子,上楼去了。她那句话,蓝核不听成弦外有音都不行。
蓝杏为了给蓝七奶奶装个电话,又托人往蓝家跑,有了电话,娘俩果真有事没事打电话聊天,蓝杏告诉蓝七奶奶她不能在旅馆住了,沈亭之在偏僻路段买了个小公馆,要她搬过去。蓝七奶奶高兴得很,想着蓝杏果然是节节高升。蓝杏却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住小公馆,和那些老爷在外头养个小妾有什么区别。金屋藏娇,到头还是不过如此。沈亭之自然有他的理由,不过他不能跟蓝杏讲,霭若春的老板人脉极广,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沈亭之背着他在外面养了女人,名义上还假称什么兄妹,他那天对沈亭之发火道,你要几个才够,趁早做皇帝去,有六宫粉黛等着和他和平共处呢,吓得沈亭之不敢乱来,急忙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好,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断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的。
对蓝杏,只假说是怕人家发现她的身份,坏了沈亭之的名声。蓝杏一开始不愿意,道,如果怕弄坏名声,当初怎么还死皮赖脸地要跟我在一起?趁早散了!沈亭之赶紧施展舌灿莲花的功夫,好半天把她哄回来了。事情又不宜迟疑,当下就收拾行李,带着下丫头冬蕙去了那小公馆。蓝杏坐在三轮车上,简直有种不得志的感觉,早上出旅馆的时候,她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些杯子里的残酒,这时酒劲涌上来,两颊微微泛红,沈亭之看着她笑道:“别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