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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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长风听他改了称呼,不禁拧眉道:「你我兄弟,怎又见外了?祁某可是带着酒,专来寻你一醉。」
曾大夫又喝一口酒,方才斜着眼瞥来,眼里全是昏昏然的自讽。
「祁大爷一身脂粉味,想必也是自那花柳地里看了一场戏出来,来寻我这做戏之人是为一醉,还是另有所图?」
头脑虽昏,心下却明,只是借着这酒意,他也不顾旁人的眼光了。
祁长风哂然一笑,也拍开酒封,狂饮一大口,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明日生,江湖男儿不拘小节,英雄豪杰谁无一时窘境,结朋交友只论性情,看对了眼便是兄弟,若真计较开来,岂不是一个朋友都没了。来来来,今夜,你我兄弟不妨一醉。」他并不明言已见着令曾大夫难堪的那幕场景,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曾大夫曾经如何,与他何干。他只赏你这个人可交,那便够了。
「这般说来,今日便是不醉也不成了。祁兄,请!」曾大夫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子,对着祁长风举起,清冷的月下,隐约可见他脸上被酒气熏起的红晕,眉眼虽细,却似收取了月光一般光莹流转,衬着一身红衣,分外夺目。
「曾兄弟,请。」
祁长风抓起酒坛,遥遥回敬,然后一仰头,将满坛的酒一气喝尽,未及放下酒坛,便听得耳边传来「扑通」一声水响,抬眼望去,却是曾大夫将喝尽的酒坛子扔进了金玉池中,水花四溅,原本平静的水面急遽晃荡起来,倒映在水面上的一轮圆月,眨眼间支离破碎。
曾大夫又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笑声也因动作过于吃力而变得继继续续,指着破碎的月亮,他道:「天上月,摘不得,水中月,碰不得,那它为何要存在?它为什么不躲起来,偏偏要出来引人迷醉……我偏就要抓住它,看你能奈我何……哈哈……能奈我何……」说着,整个人便向着那水面的月亮扑倒,祁长风吃了一惊,一跃而起眼捷手快地拉住曾大夫,正要开口,蓦地手里一沉,却是曾大夫整个人都醉瘫在他手里。
祁长风低下头来,却见酒气扑鼻的面上,一滴泪无声滑落,一愕后他忽而也笑了,自言自语道:「这般的打击之下,仍能笑出来,我还当你已是百炼金钢,宠辱不惊,这一醉可不就现出原形来了。可惜,可惜,晋双绝已着人在城中四下散播谣言,过了今日,你再想做人便难了……到那时,却不知你可还能挺得过去?」—击掌,祁胜与两名护卫便出现在身后。
「把他送回去,然后暗地里守着。明日他若决定到祁府来,你们一路护送,可莫让人伤了他。」
「是。」
两名护卫接过人,领命而去,独留祁胜,略有不解地问道:「爷,您为何不把人送给晋爷卖个人情,反还要保他?」
「我肯卖这个人情予晋双绝,他还未必肯收。」祁长风负手一笑,「再者,一个赤圣手,可比晋双绝的一个人情来得有用得多。」
「晋爷为何会不收?」
祁长风眼里闪过一抹不屑:「以赤圣手的本事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去当一个下贱的男妓,也就晋双城才会瞧不出来,亏他还与赤圣手的关系不同一般,竟还不如我了解。看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晋双绝搞的鬼,既要保住连云山庄的面子,又得装出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祁胜,你也不想想,晋双绝这人向来假仁假义,做下那事连晋双城都瞒着,我若把人送去给他,不是去戳他的脸皮吗?」
「爷的话有理……」祁胜跟在祁成风身后,思索一番又道,「爷,我观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若他明日执意不来向您求助,又当如何?」
「明日听了谣言的人,会一涌而上将他生生打死吧。」祁长风脚步一顿,语气里不无惋惜。
祁胜—惊,忙道:「赤圣手昔年行走江湖,活人无数,江湖上诸多高手,都欠他情分,尤其是凤栖园的寒江公子,近几年来与他来往颇密,若能借赤圣手的关系,求得寒江公子之助,凭寒江公子在江南的威慑力,本帮一统江南指日可待,爷……我们可不能让赤圣手出了差错,为何不索性将他带回府中?」
「我要的是能助我大业的赤圣手,而不是一个寻常丈夫。哼,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也不是愚钝之人,他若要来求我庇护,自当摆正身份,心甘情愿恢复身份,否则,我便是强留他在府中,又有何用。」
不能为之所用,便任由其毁,祁长风的心态于江湖人来说,尽管显得无情,却也是正常。其实看在曾大夫曾救他一命的份上,他也不是真就袖手旁观,而是笃定曾大夫不会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
花柳地的那一幕他从头看到尾,眼见晋双城离去后,曾大夫受人围观耻笑,跌撞着走出,他暗中跟踪,观察良久,本以为曾大夫会有寻死之意,却未想曾大夫仅仅只是坐在金玉池边怔怔出神,而后又大笑出声,月色下,红衣随风扬动,竟如燃起的火焰,他又想起那句「赤衣烈如火」,不禁从隐身处走出。赤圣手绝不会自选死路,目为那火……仍未到燃尽的
时候。
晋双绝所便的手段固然毒辣,可惜他不了解赤圣手。谣言虽可畏,却不能磨灭生存的信念,反倒帮了祁长风一个大忙,在这种情势下,他是唯一能帮到赤圣手的人,到明日,安阳城内再无曾大夫,肃剑帮里,却有赤圣手。
想到这里,祁长风面上渐渐浮现一抹得色。肃剑帮得赤圣手之助,江湖人脉必定大增,江南之争胜算多出三成,若能借由赤圣手,再与寒江公子结交,便可摆脱对连云山庄的依赖,加之赤圣手本身亦是趣人,与之相处常能忘忧,这一举三得之事,实在生平得意之最,只可笑那晋双城,有眼无珠,得宝而不惜宝,生生送予了他。
「哈哈哈……」
祁长风终忍不住心中畅意长笑声起,惊起鹊鸟,发出凄鸣,盘旋着久久不落。
晋双城没有走远,他闯入了一家酒馆,喝酒,一直喝到酒馆打佯,却仍是不走,酒馆伙计看他一身锦衣,也不敢赶人,只得将灯都灭了,独留一盏,坐在柜台后看那张被昏暗的灯火照出的脸,白里透着红,心里想着这位爷着实俊俏,便是一般的姑娘家也比不得其一、二分,只不知为什么跑来喝这闷酒,连喝了几个时辰,除了叫酒也没见吭一声。
其实,晋双城心里什么都没想,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喝着酒,那酒如水一般灌入腹中。曾大夫的亲口承认带给他的震惊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便正如十年前曾沂华突然出口的告白一般,他措手不及,性格的缺陷使他本能地选择逃避。
十年前,他所设想的人生是享盛名,行侠事,与一、二好友肆意江湖,寻如花美眷共渡一生,是曾沂华搅乱了他的美好设想,关在房中五天五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人生设想出现了偏差,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应找曾沂华谈一谈,他不想失去沂华这位兄弟,只想打消沂华的不伦之念,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从房里出来想找曾沂华却发现人已不见时那骤然升起的又惊又怒的心情。
「大哥,你怎么让沂华走了……你为什么不搁住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搅乱了他的人生设想之后一走了之,他冲去找晋双绝,一腔怒火发在了大哥的身上。然而这时,他仍未发现这份从未有过的惊怒究竟出自怎样的心情。
「曾兄弟坚持要走,我又怎能强留。」晋双绝拍拍他的肩,对晋双城的冲动表示出为人兄长的宽容,「怎么,吵架了?」
「……没有。」晋双城终究不是冲动性格,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与无礼,讪讪而去。
四年来,曾沂华与他形影不离,习惯了陪伴,习惯了照顾,竟从没想过有一天曾沂华舍离他而去,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晋双城日夜难安,性子也日渐暴燥,终于忍不住遣人四处去寻,几个月竟无半点下落,空虚的感觉变成再不能相见的恐惧,晋双城这才明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如此依赖曾沂华,为什么他见不得曾沂华对他人的好,为什么不管到哪里他都要带着曾沂华,他以为那只是友情,是兄弟情谊,却从未想过对于自己的亲大哥晋双绝,他也不曾这般亲近过。
或许晋双城在曾沂华的这件事上处理并不妥当,但他一旦确认了自已的心意,却是再不回头的人,然而,两个男人相亲相爱毕竟不为世俗接受。晋双城虽年轻,却也要思虑周全,一年之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向自己的大哥晋双绝坦承了一切,做出面对种种非议的准备。
晋双绝当时的脸色极为阴沉,抬起手欲打他一个耳光,却终究没能打下来。
「你若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把这不伦之念打消……」紧绷的脸庞透出凌厉的气息,任谁都看得出晋双绝正处于极度喷怒中。然而晋双城只是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从此之后,晋双城到处去寻曾沂华的下落,一连三年没回连云山庄,终于逼得晋双绝不得不让步。
「……罢了,你喜欢谁都由着你,大哥也可命人帮着你找回曾兄弟,只是须记着一点,你是连云山庄晋二爷,即便找回了曾兄弟,你也得收敛着,不能丢了连云山庄的面子。」就这样,晋双城让自己的大哥骗回了连云山庄,一心以为凭连云山庄的人力。定能尽快找回沂华,然而数年来一直没有半点消息,晋双城终是有些怀疑了,也许大哥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回沂华,只是拿言语骗他,于是这一回,利用连云山庄与肃剑帮结盟,祁长风因伤而向连云山庄寻援助,他借机自动请缨再次来到江南。
江南山明水秀,风轻柳绿,他与沂华,便相识于江南的清明湖畔。在清明湖畔,他刻意逗留了十余天一无所获,只得带着失望来到安阳。
然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安阳,他竟意外见到了沂华。
那一天,他去平南帮的地头暗察情况,回来后正赶上拜祭城隍的日子,安阳城里人群涌动,他不愿进入拥挤的人群,便随处找了一座茶楼歇脚,听着楼下呼喝叫卖的声音,心里不由一动,放眼远眺,十四年前的那个春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瞥见了那道不疾不徐缓缓而行的身影。
晋双城的呼吸窒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死死地望着那人,看他渐渐走近,面目越发的清楚,仍是细细的眉眼,平凡的五官于人群中并不醒目,却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着他走入茶楼,听着他用那熟悉的声音对着茶楼伙计说「买一斤茶」,然后又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拎着茶包于人群中渐渐消失。
不能动,也不敢动,十年前他令沂华伤心离去,他不知道如果此刻他出现在沂华面前,沂华会有什么反应,是对他视若无睹,还是怒目而视,十年啊,谁能保证这十年里沂华对他仍有当年的情义,他无法想象如果面对的是沂华已毫无半丝感情的跟,他是否会因心碎而发狂。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将沂华的情况打听清楚。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城才是沂华的祖籍,他与沂华形影不离四年整,对沂华的了解竟如此之少,不禁心愧。十四年前沂华随父母前往外祖家探亲,一去不回,九年前回到安阳,不知为何一病不起,沂华的父母为他医病耗尽心力与财力,没等沂华病好便双双病逝,随后,沂华收养了一个名叫英儿的孩子,病也日渐转好,再后来他便成了安阳城里的一名寻常大夫。博得了名医的美称,当然他那怪脾性也受不少人诟病。
把一切了解清楚之后,晋双城心中又升起一抹暗喜,沂华一直没有成家立室,他仍有机会,只是始终不能肯定沂华对他还有多少情谊,于是定下了一条苦肉计,他将曾大夫就是昔日闻名江湖的赤圣手的事告知肃剑帮的帮主夫人祁柳氏,借祁柳氏之名将沂华请到祁府,医好祁长风的病,他便能从肃剑帮的事务中脱身出来,之后发现沂华有离城之意,他担心沂华有所察觉,故意放出风去引来平南帮的偷袭,拦阻了沂华的去路。然后划伤自己,倒在沂华停脚的地方。
他赌,赌沂华不忍心,赌沂华对他仍有情谊。
他赌赢了。
以受伤为名,他赖在了回春医馆,然而沂华起初的回避仍叫他寝食难安,一天之中竟难见上一面,忍耐了几日后,终是按奈不住,主动去见沂华,可是当他坦承心意后得到的竟是沂华视若无睹的反应。他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进去一般,伤口不大却痛到极点,原来,被人拒绝是如此的难受,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仍是痛得无法承受,那么当年面对他的口出恶言,沂华又是多么痛苦。懊悔过后,是更坚定的决心,错过一回的因为他当年太过年少,分不清感情的不同,又恪于礼教,抵触一切不伦,而如今他已不是无知少年,明了什么才是他想要的,这一回,无论如何他也要挽回沂华的心。
他努力的接近沂华,一点一点地发掘着沂华与十年前的不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