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马文才-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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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寒门还是士族,很多人眼里有的,只是麻木。
他昔日刚入会稽学馆时也是从丙科读起苦练书法,这西馆之中还有几个故交居然还没有离馆,昨夜以探友名义去拜访,问起这祝英台来,都说虽然他看起来身形并不高大,也不是盛气凌人的类型,但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
毕竟相由心生,这么疏淡的相貌,看起来就不是什么不守规矩的人。
可和他相处起来,又明显的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反差,很多时候,梁山伯甚至忘了他是个士族。
不是说他的举止粗鄙不似士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受到过严格的礼仪教养,这些教养已经刻入了骨子里,成为了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和他们这些后天刻意学之的不同。
但他的举止符合礼仪中又带着一种率性,比如可以不顾形象的席地而坐,比如吃完饭后不漱口净面也不觉得不适……
种种率性,又和他冷淡的外貌不相称,梁山伯自诩从小到大见过无数人,却完全不明白祝家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矛盾的人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对寒门还存有善意和好奇,并且没有什么门第之见。
也许,祝英台能成为会稽学馆的破局之人?
毕竟马文才明显想要交好与他,而马文才在士族学子中的人缘和交际手段,连他都佩服不已。
想到这里,梁山伯一抖衣襟,在祝英台身边坐了下来。
“祝兄似乎一直很烦恼,不知该如何跟西馆的学子相处?”
“啊!”
祝英台似是没想到梁山伯会说这个,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面容成熟性格内敛的“同学”,有种被大人揪着促膝长谈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慎重了起来。
祝英台看了看隔壁几桌对她一直不善的伏安,再看看被她拒绝过的刘有助,有些难堪地自嘲:“岂止是不知道怎么和西馆的学子相处,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同为士子的马文才相处了。”
感觉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都是错都是错!
“这话也许说来唐突……”梁山伯踌躇着说:“但在我等寒生看来,祝兄的态度,并不真诚。”
“啊?”
祝英台傻眼地看向梁山伯。
他可以说她本事,也可以说她没脑子,可是说她不真诚?
她她她都照顾他们情绪中午不吃饭了!
梁山伯见他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叹道:“虽说梁兄和傅兄都极为高傲,并且不认为寒门足以平辈论交,但在这一点上,却比祝兄真诚的多。”
“我哪里不真诚了!”
祝英台瞪着眼睛看向梁山伯。
“阁下是士族,乡豪出身,礼仪修养无不为众人楷模,就如同真正的明珠不可能掩盖与瓦砾之间,无论阁下如何希望能够融入西馆之中,也有许多不可改变之处。”
梁山伯能感觉出祝英台的怨气,所以语气越发温柔。
“就如同一个用惯了三餐的肚子,又如何能让它不在正午之时鸣叫呢,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肚子啊!”
祝英台噗嗤一笑。
“真正的相处之道,在于展现出自己美好的一面,并学习对方的美好来改变自己的不完美。譬如你与市井无赖相交,学习对方的世俗和粗鄙自然能更快的得到他们的认可,可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无赖,对于这个世道又有什么改变呢?你们都只会变得更糟,甚至为人唾弃。这样的交往,会被当做狐朋狗友的臭气相投,不会被人当做真正的‘君子之交’。”
梁山伯的话低低的在祝英台耳边萦绕着,渐渐的,也吸引了不少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人,都屏住呼吸,故作无意地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但一个真正的君子去和粗鄙之人交往,会用高尚的德行去影响他,会用优雅的举止去让他效仿,会用真正的善意教导他如何走回善途。相反,即便是粗鄙之人,也会有让君子刮目相看的时候。正如鲍叔牙之于管仲,正如钟子期之于伯牙。只有这样,世间会少了一个粗鄙之人,多了一个知礼义而行善道的君子,人们会说:啊,这才是真正的知交。”
“同理,寒生并不代表低贱和贫困,仅仅是出身不同而带来的经历不同,但这种经历有时候无法用其他办法来弥补。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只能靠学习别人来变得更好,所以才有五馆存在,所以才有明经取士。士族尚且并不是一天而成的,寒门要改换门庭,又岂是那么容易?”
梁山伯的态度,是一种体验过世事人情的豁达。
“正如我在傅兄的身上学习如何与士族打交道、如何与士人相处,我学习他的风仪,了解他的世界,借此明白士族的所思所想,这样日后,我也许能侥幸进入仕途时,会因此少走了许多的弯路。比起在那时候被人当做粗鄙之人,现在被傅兄嫌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虽是丙科,若说人人都没有野心,那一定是骗人的。像是伏安和刘有助这样经年不出会稽学馆的,无非都是在等一个好的机遇罢了。
此时但凡心中有些想法的,听到梁山伯的温声细语,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面皮厚的,因为实在听不真切,甚至厚脸皮的往前凑近了听。
祝英台不是笨蛋,相反,她是来自于一个能够包容任何声音的地方,对于梁山伯的提点,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了悟。
她想起了梁山伯一入甲等学舍时就不顾身份,也不畏惧他们鄙视他,亲自去修家具的事情。
也想起梁山伯丑话说在前面的“我就是这样的人”的自白。
傅歧和马文才是如此讨厌寒生,甚至认为他们粗鄙到无法让人接受,可却都能够和梁山伯相处融洽,马文才甚至和梁山伯同住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跑回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让任何人相处起来都很“舒服”的人。
“我……”
祝英台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说,脑子里也有许多从未想过的东西在不停地出现又消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要掩盖你的不凡,来迎合别人的眼光呢?你就是士族,原本就是生来不凡之人,如果人人相交都要先考虑如何迎合别人,那天子又该如何跟群臣相处?”
“马兄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是面对馆主还是寒生,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去改变自己的志向和想法,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真诚。”
梁山伯叹道:“祝兄,如果我与你们相识时,刻意用士族的礼仪和举止来模仿你们,迎合你们,你们会认为我就不是寒生了吗?你们还会如此平静地看待我这一介吏门寒生吗?”
祝英台还没说话,屋子里听到这番对话的人已经有许多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有些甚至嗤笑出声。
祝英台明白梁山伯想提醒她什么,只是照顾她的脸皮,遂红着脸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不够真诚啊!我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若是真正的真诚,就该让他们看到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并且从你身上学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反之,你也亦然,寒生就没有值得你有所得的地方了吗?”
也是祝英台性子并不偏激,态度又温软,否则换了另一个人,梁山伯还真不一定敢说出这些话来。
看着渐渐望过来的目光,梁山伯的声音大了一些,却没有大到让人刺耳的地步。
“看看这些‘同窗’,他们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正如你来丙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们今日在此读书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家为着自己的目的而在一起,又有什么迁就不迁就呢?你是士族,让他们学习如何和士族接触,让他们明白和士族之间的差距,也是一种真诚。”
他叹道:
“贵有自知才能逆流而上,一叶障目只能坐井观天。如果寒门连看破门第之见都不能做到,又何况士族?能遇见你这样愿意和他们同室而处的人,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得遇见,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你把他们当做如此脆弱无能之人了吗?”
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
祝英台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乱成一团。
“梁山伯,昔日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寒生上百,同在丙馆读书,独独你被馆主收入门下,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一位身有补丁的书生站起身来,长揖道:“往日是我偏激,多谢兄台今日开解之恩!”
梁山伯不以为恩,只是笑笑,但也坦然受了。
刹那间,屋子里绝大部分人看待祝英台和梁山伯目光都变了,如果说他们看待马文才是一种对上位者的敬畏和对权势富贵的羡慕,那看待梁山伯的就是对“先行者”的叹服和对“自己人”的仰望。
今日的会稽学馆已经不是昔日的会稽学馆,很多人已经不再认识这位昔日寒生中的风云人物,有些知道的提起他也是满口的“哦那个父母双亡的倒霉蛋啊”,可时间和家庭的不幸,都不足以掩盖住梁山伯独特的魅力和才华。
即便不知道他是谁,可见到那高冠儒衫,也足以让这些丙科的学子了解,这个“倒霉蛋”如今已经走到了哪里。
倒是原本让他们觉得刺眼无比的祝英台,如今站在他的身旁,却已经黯然无光,彻底沦为某种途径了。
祝英台看着屋子里的人,看待她时从一开始“你就是走错了地方吧”,突然都变成一副“来好好□□我吧”的表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梁山伯是很厉害,一席话引得所有人都对她变了态度……
可这态度好像也有点不对?
找□□,不是该找马文才那种“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写在脸上的士子吗?
梁山伯看着身边的祝英台突然气势一弱,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也有点不安,担心自己今日锋芒太露,反倒让她难受了。
他说了这么多话,能改变她或改变多少环境上的影响还未可知,毕竟很多人听过很多道理,读过很多圣贤书,到最后过的还是乱七八糟。
偏见这种东西,即便当时有感,环境在那,久了还是会发生改变或干脆还是不变。
所以他也不想让祝英台对这些“同学”抱有太大期待,而是轻声提醒道:
“马兄还在外面用饭呢,他在东馆的时候,从未独自一人吃过饭,向来是高朋满座。我知你和他怄气,但他这样即使在气恼中还担心朋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觉得你该去陪他,而不是跟我在这里啃饼,你觉得呢?”
祝英台果然如释重负,点头如蒜捣。
“是是是,我觉得我还有点饿,我去找他讨点吃的!”
说罢,拔腿就走,干脆利落。
梁山伯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他的书案,待看到题卷上两行简单的数字,心头也是一震。
他刚刚算过,自然知道她的答案不错。
他知他算学厉害,却不知道如此厉害。
如果全靠心算,此人的能力,也太可怕了些。
“可笑我刚刚为了激他,还说在她身上无可学之处,这难道不是自己的狭隘之处吗?”
梁山伯喃喃自语,面红耳赤。
他才是该时时反省,莫要为了一点虚荣而洋洋自得的那个人啊。
第30章 求之不得()
祝英台找到马文才的时候,马文才正在吃饭。
嗯,吃饭这个词用的太简单了……
祝英台眨了眨眼,看着“声势惊人”在吃饭的马文才,眼前已经自动出“本公子正在用膳,闲杂人等退散”的横幅。
所以这才是梁山伯说的,士族子弟该有的架势?
要移到廊下布幔相隔,一副如噎在喉可是不得不下咽的姿态吃饭?
因为她打开的姿势不对,所以才引起围观了吗?
这么一想,她之前的憋屈好像排解了一点。
她在风雨雷电古怪的眼神中走进了马文才,刚刚试探着伸出一条腿……
“你来干嘛?”
马文才明明头都没抬,头顶上却像是有眼睛一般,手上连筷子都没歇。
“我,我饿。”
祝英台一口吴侬软语,可怜巴巴地开口。
“现在知道饿?刚刚还想和他们一样中午只喝水。”马文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条切鲙,却没有放在嘴里。
新鲜的鱼片切得极薄极细嫩,碟边还放着嫩绿色的细葱,马文才夹着透亮的切鲙沾了沾鱼露,刻意在祝英台面前抖了抖。
“现在想吃?”
祝英台的小心肝也随着那鲜亮的白色鱼片抖了抖。
“……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