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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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西安府,容与很想提醒林升,这地方作为秦王沈彻的封地,并不适合游览。自升平三十八年沈彻离京之后,容与再没有见过他,如今想想,沈彻也一定不会想见他。
然而他的猜测错了,在城郊的官道上,车队忽然停了下来,有侍卫来报,秦王殿下的銮驾在前方等候,要求单独见他一人。
驿道上多的是长亭短亭,秦王沈彻随意选了一处,倚着栏杆闲看远山,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挥挥手屏退了随侍的人。
容与对他行礼如仪,一别三载,虽不知道沈彻今日为何要见自己,但看到他面容的一刻,心里竟生出几许羡慕——修眉俊目一如往昔,浑身上下的自在慵懒却比从前更甚,眉宇间尽是享富贵又无忧愁的适意。
与之相比,他脑中浮现出的沈徽,倒是时常会凝眉思虑。
如果当年沈徽选择放弃皇位就藩,或许也能过得轻松快意一些,那么今日今日的他呢,大约只是楚王身边一个内侍官,一个名字前面,没有任何前缀的普通人。
沈彻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思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林容与,你现在真可谓风光无限了。”
来者终究不善,容与敛着笑意回道,“殿下言重,臣不过完成皇上交办的一桩差事,唯觉心安罢了,并无登科后潇洒自得的喜悦。”
沈彻仰唇笑笑,蓦地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一晃,“两桩,两桩差事!你为他赈灾平盗、安抚民心,又为他肃贪反腐清剿朝廷大员,顺带还给国库充实了一笔,他可真是该好好感激你才行呐。”
容与摇头,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臣该做的而已。”
沈彻轻轻哼笑,曼声道,“你对他尽忠,他却未必对你坦诚。廖通是升平九年的进士,当年春闱考官,是时任礼部尚书的秦太岳,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学生,甘肃巡抚也是他一力保举的。你整肃秦太岳的人,可有想过得罪这位两朝首辅,会有怎样的麻烦?”
内中关隘不必他提点,容与一早也明白,浅浅笑着应他,“朝廷肃贪是为整顿吏治,这和内阁一贯推行的主张并不冲突,何况阁老深明大义,必不会为这个和臣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你不用跟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沈彻冷冷道,“这笔账,秦太岳一定会记在你头上。我说他没对你坦诚相见,这话原没错,他的旨意是让你督办赈灾,可没有整肃地方官员这桩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林钦差大权在握,说要查哪个官员就能查他个底儿掉,连封疆大吏都不在话下,地方官对你不是闻风丧胆便是趋之若鹜,可谁知道你不过是奉了他的秘旨才敢这么做?他借你的手清理秦太岳的党羽,剪除掉他不喜欢的人。可世人眼里却只看见你深得他宠信,权倾朝野。他一步步把你推到这个位置,可曾想过你日后要面临的处境?”
好一番挑拨,倒也算切中要害,容与垂眸,平静道,“君不名恶,臣不名善。所谓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如果天下人对臣的行为不满,那么也该由臣自己来负责。皇上本就无须为此多虑。”
“好,好!”沈彻挑眉击掌,幽幽笑问,“他身边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臣子。不过当日救你一命,你便预备拿命来还他,是不是?”
其实这么说还是过了,要报恩未必就得搭上性命,容与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忠君,只是义正言辞的话还是要表达,“孟子有云,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臣此生,唯愿以身报君恩。”
“竟是个痴人!”沈彻摇头兴叹,笑了许久,“孤初时以为,你不清楚自己被他利用,原来你心里竟明白的很。”
他踱着步子,一点点逼近,走到容与面前紧紧盯住他,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过只是个阉人,却总妄想行君子之道,尽人臣之义,不觉得自己是在滑天下之大稽?”
说完,他忽作诡异一笑,“或许,你竟还存了什么别的想法?不仅想做他的臣子,还想做的更多。当日孤要不来你,你却心甘情愿去侍奉他,原来是想成为和他更亲密的人,孤说的不错吧?”
容与心口猛地一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半晌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只应以闲闲一笑,“殿下说得不错,臣的确很想一直站在皇上身后,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杆枪也好,一柄伤人的利剑也好。只要皇上需要,臣都愿意去做。”
沈彻听得一愣,锐利的眼风扫过他的脸,良久之后,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低笑,“甚好,甚好,孤祝你心愿得遂。孤也会等着看的,看你如何成为那把出鞘的剑,染尽了血却再也无法还鞘。林容与,终有一日你会被他所弃,他不会护你一世,他那个人,最爱的始终是皇位权力!你也一定会成为被他牺牲掉的人!”
从容转过身,他一副言尽于此的架势,挥手道,“你大可以把我的今日的话告诉他,我不怕他的报复。”
容与没迟疑的答他,“臣不会,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殿下对臣没有威胁,也更不可能威胁到皇上。”对着沈彻的背影,拱了拱手,“臣衷心祝愿,殿下在秦地安乐如意,一世太平。”
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终是触动了他,身为天潢贵胄的骄傲和自尊,竟被一个卑微的内侍三言两语的击碎,沈彻衣袂轻轻一颤,猛地一震袖口,踅身扬长而去。
看着他登上车辇,容与慢慢移步走向亭边,一滴水珠落在他脸上,蒙蒙细雨随着清风飘洒下来,这是初夏的微雨了。
可惜扑面的润泽,没能化开心底的苦涩,沈彻诅咒般的期待徘徊在他耳畔,或许不必说他也知道,那样的落局,十有八/九会成真。
卫延和林升等人赶来时,虽见他沉静如常,还是不免悄声探问是否无恙。容与回过神,摇了摇头,只吩咐备马,且告诉他们,他会在下个驿站处等候,而这一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随。
“秦王私下见我的事,不必告诉皇上。”待卫延去牵马,容与转头看了一眼林升,“就当是哥哥求你的私事。”
林升窒了一下,片刻之后,冲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容与对他一笑,没再多做解释。自是无谓替沈彻遮掩,可就是这样挑拨的言语,听一次也许还能自我安慰,可听得多了呢?他不保证每一次都能放宽心,不存丝毫芥蒂。同样的道理,他更不想有朝一日,为了活下去,需要丧尽尊严,一遍遍的对着沈徽表忠心。
跃马扬鞭,朝茫茫前路奔去。雨丝细弱而缠绵,打湿了官道上的黄土,马蹄过处,再也带不起一片烟尘。
第55章 赏赐()
六月间,容与回到京里,因晚上宫门下了钥,便先在自家宅子歇下,等到卯正天一亮,方赶着进宫去复命。
沈徽还未散朝,他自在暖阁外稍间侯着。小内侍来给他倒茶,他原说不必的,只怕水喝多了,等下御前伺候时不方便。
小内侍听了,笑着回道,“掌印且宽心,万岁爷不会那么早回来。近来散朝,必是要先陪皇后娘娘去御苑太液池畔纳凉。这会子盛夏,娘娘因有孕又时常觉着体热烦闷,万岁爷心疼娘娘,倒把旁的事儿都先撂下了。”
这么说来,帝后相处倒是颇为和谐。容与点点头,挥手叫小内侍退下,只管半坐在椅子上安心等待。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听见宫人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是沈徽回来了,忙起身整肃衣冠,掀帘子迎出去。
映入眼的不止沈徽,还有皇后秦若臻。俩人下了御辇,并肩而行,沈徽难得亲昵的牵着秦若臻的手,身后有宫人为他们轻摇曲柄彩凤金扇。
秦若臻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配了软银轻罗百合裙,许是因为怕热,选的颜色都极清素,愈发显得她人飘逸袅娜,自有一种天然出尘的况味。
沈徽却是才下朝,还没来得及换去朝服,腰间一根玉带,衬出鸦青的鬓,幽深的眼,神情和悦在她身畔低语。
真是一对璧人,风姿缱绻,恍若谪仙。容与看得迟登了一下,醒过神,忙快步上前,向他二人行礼问安。
帝后脚步微微停滞,沈徽嗯了一声,叫他起身,倒也没多说什么,仍是扶着秦若臻进内殿去了。
跟在沈徽身侧,容与目光不自觉停在秦若臻腰间,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想起才刚听内侍说过,皇后已有五个多月身孕。难怪已显怀,再算算日子,那应该发生在他离开不久之后。
进了暖阁,明霞明鹜等人忙着在宝座上铺软垫,又拿纨扇紧着给秦若臻扇风。这厢沈徽自坐了,看容与垂手站在那儿,略打量了两眼,笑道,“陇地冬日苦寒,山穷水恶的,辛苦你了。幸而瞧着倒没什么风尘之色,想是昨夜歇在外宅里休整的不错。还是老样子,一到外头,整个人都格外精神。”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忽而巴的提什么外宅?昨儿戌时进城,知道赶不及回宫,他先打发了林升快马加鞭入禁中回禀,得了沈徽应允,方才在家里安顿一晚。
莫非他又不满意了,觉着自己应该赶在宫门下钥前进宫缴旨?果真是天心难测,容与不敢大意,老实回道,“给皇上办差,不敢言辛苦。”
所幸沈徽也没再提这话,侧着头吩咐,“今年京里热得早,朕近来每天都觉得头昏脑胀,如今你回来了,晚间还是来暖阁给朕读折子。”
他说完,一旁的秦若臻似乎滞了一下。容与记得,她从前提过要陪沈徽批折子,想着她大约是有些吃味儿,便欠身先应了,又笑着打岔,“臣得知娘娘有喜,一直思量着该呈敬什么好。听闻岷山一带的虫草补肾肺、益精气,有理诸虚百损伤的功效。臣特地带了些来,回头交给明霞姑姑,算是臣孝敬娘娘的一点心意。”
秦若臻神情慵慵的,半靠在迎枕上笑了笑,“容与有心了,你挑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好是好,偏生能医不自医。”沈徽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闲闲开口,“人清减了,可见那场病厉害,又没得空好好休养,倒是很该补一补。”
不知为什么,容与很怕听他提自己又瘦了这类话,忙解释说,“臣还年轻呢,一场风寒而已,不妨事的。”
“可话儿得两说着,本宫觉着,倒该感谢这场病呢,要不是你病着,耽搁了些时日,也没机会了解廖通贪墨的事。”秦若臻蔽着茶叶末,曼声道,“容与确是年轻有为,病刚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听说是抓了廖通的管家,诱他供出的证据?”
容与道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矜持的笑,“不该说你诱出证据,该说是逼供才精准。本宫听说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素日见你好一副温和做派,没想到竟也能下得去手。只是严刑之下,不免会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听这话里讽刺奚落意味甚浓,容与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听沈徽轻笑了一声,“这是他懂得事从权宜,不用刑如何震慑污吏?何况廖通手下官吏没用刑便全招了,可见原本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秦若淡淡笑着,“所以说这一回,容与着实令臣妾刮目相看。倒是有几分来俊臣、周兴的意思。”
没法接受这番“称赞”,容与干脆垂眼看地,缄默不语。安静了一瞬,沈徽淡淡挥手,“你先下去歇着吧,等朕传你再过来。”
容与颔首道是,却行着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呼吸着外头热浪滚滚的空气,反倒觉得比在暖阁里,更要开阔舒服得多。
晚晌匆匆用了些饭,按沈徽吩咐,必是要去暖阁点卯的。御前接替芳汀的女官婉芷迎出来,一面朝里头努嘴,一面低低笑道,“你可来了!这会子心情正不好,直嚷嚷说热。晚饭进的也不香,才刚又传木樨冰露。你听听这要的东西,怕是要伤脾胃的,也不宜消化,可连我在内,跟前的人再劝不住的。”
容与奇道,“里头不是湃着冰么,怎么又热成这样?”
婉芷嗐了一声,“你不晓得,原是过了年,万岁爷让人报了宫里上年用度,看完了就说不好,是该省俭些。因把好多项都裁减了,连乾清宫用冰用炭都免去一小半。如今皇后娘娘又体热,那冰难免要先紧着坤宁宫先用,万岁爷反倒要咬牙忍着了。”
容与心里一动,关于国库收入户部结余,他自是一清二楚,虽说状况不佳,但比之升平帝在位时已有好转,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苦着自己。一个皇帝过得这般节俭,宁愿自己热着也要裁减用度,听上去,也真像是个勤政朴素的君主了。
冲婉芷含笑点点头,他迈步进了暖阁,果然看见一鼎青铜冰鉴中只剩下一汪水,不知融化了多久,也没剩下什么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