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 作者:肖克凡-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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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缘由,牟棉花一下乱了心思。好像有人往她胸口塞进一团棉花,纱不纱线不线,无论如何也纺不清爽。
吃了晚饭躺下睡觉,她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着的滋味,她又气又急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着了。
白——歇—林。你为什么死心塌地研究日本呢?真傻呀。
黑暗里,响起奶奶轻微的鼾声。失眠的牟棉花眼巴巴望着屋顶。白小林,你冻掉我一根脚趾头,我恨你。我打瞎了你一只眼,你却不恨我。天底下真有你这种不记前仇的男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思索着,文质彬彬的白小林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跟拉洋片似的。
竟然一宿没睡。窗外蒙蒙亮了,牟棉花披衣坐起抚摸着炕沿说,白小林啊白小林,你这冤家缠了我一宿你知道吗?
奶奶翻身坐起说,你一宿没睡那是你心里缠着人家,怪不得人家呢。
牟棉花扑吃一声笑了。奶奶你吃了汉奸的油炸蚂蚱就替汉奸说话啊,这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
我不知道谁是汉奸谁不是汉奸,反正你睡不着觉不能怪枕头。奶奶颇为公正地评判着。
依您这么说白小林是我的枕头埃人家日本留学,我一个穷丫头可睡不起这么贵重的枕头。牟棉花咯咯笑了。
天色大亮,牟棉花却趴在炕头睡着了。奶奶拿出一条破夹被盖在孙女身上,然后压低嗓音说道,趁着厂子停产你睡吧,东洋纱厂不是改名中纺五厂嘛,一开工你就睡不成了。
趁着孙女睡了,奶奶悄悄拆开这一条夹被,从里面取出五张五圆面值的“联银券”,迈着一双小脚走出家门前往银行兑换“法币”。
一大早儿,中国银行大门外排起了长队,好似一字长蛇阵。等待兑换法币的人们怀里揣着“联银券”哼唱着新近流行的歌谣:“孔子拜天坛,五圆变一圆。”
五圆面值的“联银券”,正面印着孔子画像,背面是天坛。日本投降“联银券”成了伪币。国民政府规定五比一,五圆联银券兑换一圆法币。一下苦了老百姓。听着人们表示不满的议论,奶奶心里算计着,我手里这二十五块钱一下缩成五块钱。
扭头看见谷香来了,奶奶大声招呼她。身穿青色大袄的谷香胸脯鼓鼓囊囊跑到奶奶面前。
你哪儿来这么多联银券?奶奶不解地盯着谷香见楞见角的胸脯。
一言难尽啊奶奶。谷香双手抱在胸前表情紧张地说,一会儿兑换了法币我把底细告诉您,谁让我跟棉花是好姊妹呢。
我先跟你打听一个人,白小林是干什么的?棉花念叨他大半宿!
她念叨白小林?谷香极其疑惑地说,白小林是梳棉工部大管事,他罚站冻掉棉花一根脚趾头,日本投降了棉花打瞎他一只眼睛,一对冤家啊!
兑换的人多,队伍好像面条儿一样,越抻越长。临近晌午,奶奶和谷香终于把联银券兑换成为法币。五圆换一圆,大缩水。走出银行大门,谷香的胸脯变成了瘪柿子。
奶奶一把拉住谷香说道,人家白小林留学日本能看上我家棉花吗?
您说什么呢!他冻掉她一根脚趾头,她打瞎他一只眼睛,仇人埃您这是尿罐儿打酒——差了壶埃不是我差了壶,是我家棉花惦记人家!她瞪着两眼一宿不睡,不是动了心思是什么?
真的!谷香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说,你说牟妹妹心里惦记白小林?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您老人家糊涂了吧!
奶奶深沉地摇摇头说,我可不糊涂。你们少不更事,不知道就仇人跟仇人一定弄不成,错啦!我爹当年烧了孟财主家柴禾垛。孟财主派人打折他一条腿。可是我十五岁那年孟家大少爷看上我,还偷偷派人送我一只银顶针儿呢。可惜第二年他得痨病死了。
您说孟家大少爷看上您,我信。您说白小林看上牟棉花,我可不信。谷香态度坚决地说。
不是人家白小林看上我家牟棉花,是我家牟棉花看上人家白小林。奶奶一板一眼更正着,嘿嘿笑了。
谷香抬头看了看天上云彩,低头看了看地面,之后满脸疑惑说,奶奶,牟棉花不是崔莺莺,白小林也不是张生埃奶奶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拉起谷香就往僻静地方走。我说谷香啊谷香,你怀里揣着那么多联银券来兑换法币,还没有告诉我它的来路呢。
哦……请您多多包涵。谷香猛然意识到不能说出这笔钱是勾华东临走之前留下的。她道歉似地向奶奶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走了。
联银券兑法币,人心隔肚皮。奶奶望着谷香远去的背影,感到几分失望。
奶奶说人心隔肚皮,却没有在姊妹之间造成隔阂。谷香还是姐姐,牟棉花还是妹妹。一天晚晌谷香跑来了,告诉牟棉花中纺五厂复工的消息。牟妹妹留住谷姐姐,俩人钻了一个被窝儿,说明天一起进厂上班。
一个姑娘,一个少妇,身子挤着身子,脑袋挨着脑袋。牟棉花伸手捅了捅谷香的乳房问她为什么不生孩子。谷香掐了她一把说我一个人跟谁生孩子。
她问谷香有没有勾华东的消息。谷香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咬着耳朵问她是不是看上白小林了。
黑暗里,牟棉花霍地撩起被子翻身坐起喘着粗气说,谷姐姐你要是我好姐姐,今生今世也不要向我打听这件事情!
谷香没有料到牟棉花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谷姐姐,我说得话你记住了吗?黑暗里牟棉花大声追问着。
我记住了。谷香回答说,既然这样,你今生今世你也不要向我打听联银券的来历。
联银券?我才不想知道它的来历呢。牟棉花不以为然地笑了。
好吧!一言为定。被窝儿里谷香跟牟棉花拉起小手指头——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永久契约。
谷香知道牟棉花有了心思,这种心思有时像一团火,有时像一角冰,有时像一根羽毛飞扬上天,有时好像一块顽石横在路上。
谷香固守着契约。从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恢复生产,一直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隆隆响起,几年之间她对牟棉花与白小林的关系一句不问。白小林担任中纺五厂的质量检验员。每次厂里相遇视而不见,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白小林这个独眼男人。
然而,白小林的存在却划定了牟棉花的心理禁区,闲人免进。多年以来谷姐姐恪守诺言不问一句,使得牟妹妹在自己心田伺养着一株私密之花。
这一株不曾开放也不曾凋零的私密之花独自占据着她的心田。牟棉花对白小林的这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似乎属于前世注定的孽缘,弄得她心思愈来愈重。
终于到了一九四九年隆冬。“牟大胆儿”已经是中纺五厂织布工部的挡车工了。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前夜,她毅然参加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惟一女子。
牟棉花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单薄的身体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小狗熊,跟随护厂队守卫夜间的变电站。看到小伯役郝二黑也在队伍里,她悄悄说了“默西”。领头的工人外号“大老美”。大老美说国民党军队要破坏中纺五厂,咱们护厂就是护自己的饭碗。
跟随几个护厂队员踏着夜色进了变电站院子,她瞪大眼睛守卫现常郝二黑找来电焊枪,噼噼啪啪将变电站的大铁门焊牢,活门成了死门。牟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门外,首当其冲。
兵荒马乱的夜晚,牟棉花竟然想起白小林。其实平常见面只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深入交往。她对自己经常想起白小林感到奇怪。奇怪归奇怪,反正经常想起。想起就想起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凌晨时分,驶来一辆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不远地方。牟棉花不由握紧手中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身影,朝着这里扑来。她大声质问。
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你他妈的闪开!一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狠声狠气说。
我告诉你们,谁敢动中纺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牟棉花露出小母狮子的本相,破口大骂了。
牟棉花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着,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着。这是白小林来了吧?她伸出目光环视四周,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寻找着。远处传来解放军攻城的隆隆炮声。
开足马力,撞开大门,冲进变电站去!黑夜里身穿棉猴儿的首领大声下达了命令。说罢,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催促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着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
牟棉花挥动着木棒尖叫,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着横身躺在地上。两只手电筒照射在牟棉花身上好像瞄准目标。大卡车加速驶来。
牟棉花侧脸盯着愈驶愈近愈变愈大的车轮——距离只有几尺了。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紧紧闭上眼睛。
嘎地一声刹车,大卡车轰然停转—距离牟棉花不足两尺地方。车轮卷起一阵尘土扑鼻而来。
大卡车上传来激烈的责骂声。白小林你刹车干嘛?从她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站大门啊!
一个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立即照亮这个身影。果然是白小林啊!牟棉花笑了。
穿棉猴儿的首领冲上来说,白小林,你的任务是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你临阵逃脱啊!
白小林身穿黑色皮夹克,依然戴着一副墨镜。黑夜里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对“棉猴儿”说,请你不要吼叫,开车轧人我是不干的。
你不干?这一群人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穿棉猴儿的首领说着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
大卡车吭哧了一声颤抖起来。牟棉花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喊叫说,你以为你穿了棉猴儿就是孙悟空呀?你要是破坏变电站,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你!
大卡车被“棉猴儿”鼓捣得缓缓动弹了。白小林迎着车轮大喊停车。大卡车好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慢慢吞吞朝前驶来。白小林脱下皮夹克朝着驾驶室抛去,横身仰卧跟牟棉花并肩躺在地上。
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躺在地上,这在夜色里十分显眼。他的肩膀与她的肩膀紧紧靠着,黑夜里听到她的呼吸。这时候她的心头蓦然一热,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这是牟棉花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抓住男人的手。白小林的手很软很凉,使人想起正在溶化的河畔残冰。这残冰在她手里渐渐消融,流入心田浇灌着那一株私密之花。她与他就这样并排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活像一对殉情的男女。
牟棉花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命运里,有时伫立爱河畔,有时驻足孽海边。爱缘是缘,孽缘也是缘。爱河里有波,孽海里也有浪。爱河里有小鱼,孽海里也有小鱼,它们同样都会亲吻你的——只要你主动把脚丫儿伸进水里。
郝二黑挥动木棒冲上来,尖声喊叫着。大卡车吭吭哧哧,竟然停住了。牟棉花侧脸看到当年的小伯役如此勇敢,咯咯笑了。她的笑声激荡着夜色,给这个不凡之夜增添几分莫名其妙的内容。听到这种笑声,“棉猴儿”跳出驾驶室,丢弃了汽车带领一拨人马,扭头跑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愈来愈近,牟棉花与这个名叫白小林的男人并身齐肩躺在地上,好像凝固在漫漫长夜里。阴差阳错,这两个负有截然相反使命的人却共同阻止了一辆疯狂撞向变电站大门的大卡车。
多年之后牟棉花回忆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夜晚,仍然记得夜空闪烁的一颗颗星星,仍然记得自己轻轻问了白小林一句话。默西,你冷吗?
冷。甩掉皮夹克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的白小林躺在地上如实回答。
冷啊?那也冻掉你一根脚趾头吧。牟棉花笑着挖苦说。
我不是存心冻掉你脚趾头的。我那是执行日商东洋纱厂管理制度。你知道连蜜蜂采蜜都有严格管理制度。何况我们人呢。
徐贰芬赶来了,身穿棉袄腰间扎着一条皮带,英姿勃发的样子。她打开手电筒照耀着地上的皮夹克惊诧地说,你俩怎么躺到一起啦?快起来吧解放军开始攻城啦。
白小林捡起皮夹克穿在身上,伸手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徐贰芬当场发布命令说,牟棉花你带两个人留守变电站,白小林你开汽车拉着几个护厂队员去支援锅炉房。
白小林扭头看了看牟棉花,又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牟棉花说你去吧,那口吻就跟送战友上火线一样。
白小林钻进驾驶室,拉着护厂队员上路了。这位发奋研究日本的书呆子,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解放前夜弃暗投明毅然驾车参加护厂队”的革命经历。这段革命经历好似一首漫长乐曲里的一个短小乐句,使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饱经劫难却保全了性命。他不改初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