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 作者:肖克凡-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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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谷香吃饭。她解下围裙端着饭盒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去赶集。牟棉花将二号梳棉机打扫干净,给油盅注了油。看见带班长吃饭去了,她也饿了。午饭是一只菜饼子,包裹在手巾里。一屁股坐在机台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她没有解下围裙。一解下围裙就不显腰了。她臭美。
杂合面掺和马苋菜蒸成的菜饼子,凉了很硬,使劲儿嚼着心里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纱厂,谢天谢地埃从今往后只要认头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她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
小林白突然出现,沉着面孔一声不吭注视着丙字9551。牟棉花丢下水碗慌忙起立,一时束手无策。
牟,你到工房外面去,罚站。这位日本大管事一板一眼说。
你为什么罚我站?牟棉花反问着,企图讨一个明白。
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棉絮是原料。你坐着棉絮吃饭侵害原料,罚站两刻钟。二,围裙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解围裙违犯规定,罚站两刻钟。两错相加总共罚站四刻钟。
家里穷得没有钟表,牟棉花还是懂得四刻钟就是一个钟头。
谷香一阵风跑回来,挟来一股饭菜香味。牟棉花暗暗猜测她饭盒里是虾酱炒什么东西。
小林白转身指责说,谷,9551中午吃饭犯了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钟。你是带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你罚站两倍时间八刻钟。
小林白先生,我错了。谷香顺从地鞠了躬,朝着9551使了一个眼色。牟棉花没给小林白鞠躬,低头跟随带班长去外面罚站了。
隆冬时节天上飘着小雪花。走出梳棉工房大门,看见一座土台上铺了一块钢板。谷香告诉她这是日本人专门设立了“罚站处”。这地方,夏天罚站头顶大太阳,晒热的钢板烫脚,人称日本烤肉;冬天罚站冷风搜身,冰镇的钢板冻脚,人称日本冻鱼;春天秋天不冷不热,却延长罚站时间晾着你,人称日本寿司。无论烤肉还是冻鱼,都不是什么好滋味。
雪前暖,雪后寒,落雪之时寒暖间。俩人并排站着,挨罚。带班长穿的是棉鞋。生徒穿的是单鞋。穿棉鞋的谷香告诉穿单鞋的牟棉花,去年三伏热天细纱工部有个女工罚站,中暑死了。
牟棉花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纱厂我可不能死埃谷香冻得打着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谁受累呢。
沉默着。牟棉花突然问谷香,你饭盒里是虾酱炒豆腐吧?
你真会猜啊,馋猫儿。我没吃饭就来罚站了,肚儿里没食一会儿就得冻死。
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吃虾酱炒豆腐埃说着牟棉花解下围裙要给谷香当头巾围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敢拿东洋纱厂的围裙当头巾,这辈子可光剩下罚站啦。你知道东洋纱厂围裙的样式是谁设计的吗?日本天皇的表弟!前年在蓟县让八路军给打死啦。
牟棉花赌气说,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纱厂里的日本女工罚站不罚站。
谷香冻得跺了跺脚说,我爷儿们跟我说,无论哪国的富人都是同样心肠,无论哪国的穷人也都是同样心肠。这叫阶级……牟棉花追问说姐夫识文断字吧。谷香上牙打着下牙回答你姐夫是铁路信号工人,大老粗一个。不过他挺疼我,这虾酱炒豆腐是他亲手做的。遇到下雨刮风闹天气他还来工厂大门口接我呢。
铁路是铁饭碗,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你真有福气,嫁了个好爷儿们。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你姐夫跟我说,普天下受苦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你说什么叫好日子呢?牟棉花冻得发抖追问着。
好日子?谷香左寻思右琢磨说,就说小林白吧,这数九寒天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埃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香烟,多舒服埃你说他过的是好日子吧?
牟棉花摇摇头发表不同看法说,他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抛家舍业清锅冷灶的,我看这不叫好日子。
也不知过了几刻钟。远处咣地传来一声脆响,好似庙里老和尚敲罄。小伯役郝二黑从梳棉工房跑出来,大声叫喊丙字9551。谷香捅了捅牟棉花说你罚站时辰够了,进去暖和暖和吧。
牟棉花被冻得麻木,双手搓着毫无知觉的脸蛋儿说,我再陪你一个钟头吧。
谷香冻得嘴唇僵硬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愿意罚站啊傻丫头……我怎么不觉得冷呢?我陪你罚站不能白陪,你得让我尝尝姐夫亲手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
谷香呜了一声。牟棉花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人忘性特别大,一觉醒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又呜了一声,谷香缓缓瘫在牟棉花怀抱里,昏了过去。
你这是怎么啦?牟棉花摇摇晃晃抱住带班长,大声招呼郝二黑赶快救人。
从梳棉工房里跑出一群女工,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大腿,抬起昏迷不醒的谷香走进梳棉工房。还有几个女工猫腰撅腚去抬牟棉花,她却东摇西晃站立起来。
小林白走出梳棉工房大门迎着冷风大声发问,谷香罚站不到八刻钟吧?
牟棉花气愤难忍伸手指着这位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谷香继续罚站,我替她!
我没有要求谷香继续罚站,我只是说她罚站还不到八刻钟。我说错了吗?小林白走上前来,冲着牟棉花高声责问。
浑身冻透的牟棉花哼了一声跑进梳棉工房大门,沿着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她知道冷却箱里流动着暖水,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吸收着热气。
心里还是惦记着谷香,她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担心带班长死了。这时右脚觉得暖了几分,渐渐有了疼痛。她一屁股坐在原棉包上,脱了鞋子看到自己两只紫色的脚,一时吓得脸也紫了。
小伯役郝二黑跑过来焦急地说,哎呀9551你冻掉一根脚趾头啊!
低头细看,自己右脚果然少了一根小脚趾,她捧起鞋子寻找丢失的零件儿,哇地一声哭了。
靳大姑来了。她端着一盆冷水叫牟棉花把双脚泡进去,说你再哭那九根脚趾头全掉啦。牟棉花吓得住声不哭了。
靳大姑满脸横肉说,接着哭啊,你那贼胆子呢?
牟棉花连忙询问冻掉一根脚趾头怎么办。靳大姑说少一根脚趾头少一份烦恼,未必是坏事埃牟棉花急了,你冻掉一根脚趾头给我看看!
靳大姑冷笑着抬腿脱去鞋袜,当众亮出一只伤残的脚丫子。牟棉花吓得不说话了。
小伯役郝二黑给牟棉花两只脚缠满白纱布,背起她去东洋纱厂急救所搽药。靳大姑猫腰捡起牟棉花冻僵的鞋子从里面捏出一根小脚趾头,叹了一口气。
一会儿工夫,梳棉工房管事室贴出一张布告。中国女工识字不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认出布告上有“谷香”和“牟棉花”的名字,人们猜测这不是好事。果然是坏消息,罢免了谷香带班长职务,开除了丙字9551牟棉花。
9551不服气,双脚裹着白纱布推门走进管事室当头质问日本人小林白。
你罚站冻掉我一根脚趾头还没找你赔,你倒先把我开除啦!你们讲理吧?
你放肆!小林白没有料到丙字9551气焰如此嚣张,气得脸色泛白。我罚你站四刻钟,你偏偏延长时间。脚趾头是你自己擅自冻掉的,开除你理所应当。
你赔我脚趾头!牟棉花知道自己被彻底开除,斗志反而旺盛起来。小林白,你赔我脚趾头!
9551你走吧,你这样无理取闹,我打电话叫警卫队处置你!
她发现小林白中国话说得流利,便惊讶地注视着他。这位日本大管事竟然怯了,低头挪开了目光。
牟棉花被两名警卫队员架走了。她大声喊叫着,谷香啊我被小林白开除了,我还没尝到你的虾酱炒豆腐呢!
小林白听到牟棉花的喊叫,猜不透这位丙字9551的心思——被开除了竟然惦记着虾酱炒豆腐。这个小丫头真是不可思议。
两名警卫队员架着牟棉花奔向东洋纱厂大门,一路行走好似押赴刑常沿途女工看到这种阵势吓得东躲西闪,以为一会儿枪就响了。
漫天大雪。小伯役郝二黑追来塞给牟棉花一个菜饼子,转身跑回去了。
一派白茫茫颜色。两名警卫队员将牟棉花架出东洋纱厂大门一撒手扔在雪地上,扭头就走。她忍着脚伤挣扎站起,双眼噙住泪水。
一辆排子车驶过来,冒着大雪停下。拉车的男人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一手紧握车把一手扶住牟棉花,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牟棉花不理睬,强忍脚痛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跌倒了。那男人放下排子车拉她起来说,你是牟棉花吧?我是谷香的丈夫我叫勾华东,我送你回家吧。
勾大哥……牟棉花嘤嘤哭了起来。
勾华东拉起排子车载着牟棉花,顶着纷纷大雪朝着这座城市的棚铺区驶去。
牟棉花坐在车里破涕为笑,说勾大哥我还以为这辈子吃不上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啦。铁路信号工勾华东憨厚地笑了笑,往前奔去。
棚铺区的街道狭窄弯曲,宛若一条条溃疡的肠子。一座院落的一间小土屋里住着牟棉花和她的奶奶。排子车停在院门外,满身积雪的勾华东没头没脑说道,小牟啊,普天下的穷人一家亲!
牟棉花记住了这句话。这位铁路信号工人搀着她走进小土屋。奶奶坐在炕头缝补衣裳看见孙女回来了,连忙铺开被子。
奶奶,今天我去上班,小日本儿把我给开除啦!说着牟棉花终于流出眼泪。
当天夜里,一阵阵脚痛使得牟棉花蜷缩身子难以入睡。奶奶心疼孙女问她想吃什么。她知道家里只有菜糊糊,就说不饿。
凌晨时分,她听见窗外响起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奶奶起身下炕,以为有贼。屋外响起女人声音说开门吧我是谷香,我给牟棉花送虾酱炒豆腐来啦。
牟棉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谷姐姐,我还以为你冻死了!
奶奶点亮油灯去开门。谷香身穿蓝棉袄蓝棉裤走进屋来,显得鼓鼓囊囊的。她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饭盒说,小牟你赶紧吃吧还没凉呢。
牟棉花小鸟儿抢食似地打开饭盒抓着虾酱炒豆腐就吃,之后喊了一声咸。
奶奶感动得老泪直流,你俩才认识几天就跟亲姊姐似的,这是义姐义妹的缘分啊,我看挑一个好日子你们结拜吧。
牟棉花放下饭盒一把搂住谷香的脖子说,好啊,你就是我亲姐姐!
谷香对奶奶说,您老人家也尝尝这虾酱炒豆腐吧。这是我爷儿们亲手做的。他叫勾华东是铁路信号工。您就当他是您孙女婿吧。
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牟棉花一旁笑嘻嘻说,您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女婿!
你的脚伤疼吧?那天罚站你要是穿棉鞋也不会冻掉脚趾头埃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双棉鞋吧。谷香关切地说。
她从小逞强好胜,我给她做了两双棉鞋她不穿,说不冷。奶奶抱怨着。
我走啦我得上班去啦,去晚了又得罚站。谷香跟牟棉花拉了拉手又朝奶奶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奶奶追着送出大门拉着谷香的手说,你是天底下头一号好人埃普天下穷人一家亲!谷香说罢奔东洋纱厂上班去了。
牟棉花吃上了虾酱炒豆腐,一餐解了八辈子馋,满足了。
一连串的光景过去了,她喝着菜糊糊养好脚伤。右脚缺了一根小脚趾头。穿鞋下地走了一圈好像并不碍事。
想起小林白,她心里就有气。想起谷香,她心里就欣慰。坐在桌前抚摸着谷香留下的饭盒,她犯了寻思。谷香姐姐你怎么一猛子扎下去不露面呢?莫非你把我给忘啦。
思念谷香,牟棉花双手托腮坐在屋里怀春似的。奶奶悄悄出去打听。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日商东洋纱厂。工厂大门口,下班的女工们不声不响排起长队等待搜身。两名身穿制服的女人猫腰摸一摸女工裤裆,抬手戳一戳女工脊背,一努嘴儿放行一个。
一张张女工面孔拉洋片似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这大姑娘啊小媳妇敢情天天让人家当贼审埃这时一个女工却被逮着了——她腰间缠了好几圈白布,哭哭啼啼被警卫队押走了。
真不给中国人争气埃奶奶撩起大襟擦了擦眼睛,突然看见谷香从大门里走出。老人家奔过去一把拉住谷香的手,落泪了。
谷香满脸憔悴,瘦了。她一头扑到奶奶怀里说,我家散啦!勾华东一句话没留就走啦!
奶奶以为勾华东死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他走得太年轻啊!我还没认这个孙女婿他就走啦!老天爷不睁眼碍…谷香不哭了,告诉奶奶勾华东那天下班穿着铁路制服就走了,托人偷偷带回口信说去了光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