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母亲,活着真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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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林说:“妈,你别再干那个了。”
淑贞说:“这个家不能苦你一个人。”
大林说:“我行,不抽烟不喝酒,钱都给你。”
淑贞说:“大林,你都上班了,也老大不小了,小秀、小林毕竟不姓文,你以后还要结婚过日子。”
大林就不说话了,把头很深地勾下去。从那以后,大林每个月都如数地把工资交给母亲,淑贞每次都会从大林的工资里余出一元两元的塞给大林说:你也是个男人了,兜里不留两个怎么行。
大林在几天以后,总又是默不做声地把那零花钱塞给母亲。淑贞的心里就很沉重,大林越懂事她心里越沉重。
淑贞每个月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动用大林的工资,她偷偷地把钱替大林攒起来。她早出晚归地去拾破烂。
终于,小秀和小林知道母亲拾破烂的事了,他们先是听同学说的,他们不信,以为是在侮辱他们,争吵着和同学打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母亲穿得破衣烂衫,在街边的垃圾堆翻捡着,他们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那天晚上,小秀、小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觉得自己毫无颜面,同学的父母,不是党员就是干部,最差的也是工人,有几个人的父母是拾破烂的呢?他们青春年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他们用绝食的行为对母亲无声地抗议着,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别着头,不理母亲。母亲就小声地和他们说话,讲生活、讲工作的贵贱。
大林见小秀和小林这样,看不下去了,他放下饭碗,粗暴地把两个人拉到一边,每个人打了一个耳光,然后气汹汹地说:你们有能耐就去当厂长。
小秀和小林从那以后,不敢再抗议了。但他们在外面看见拾破烂的母亲,他们从不上前叫一声妈,甚至发现了母亲,他们都是远远地绕开。在同学面前,他们闭口否认那是自己的母亲。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淑贞自然知道孩子们的心理,有时她望着孩子们的背影,那仓惶躲避的小小背影,她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她用脏了的衣角去拭泪。
转眼,大秀也高中毕业了,大秀没有理由不下乡了,大秀不可避免地下乡去了。
大秀下乡的地点离家很远,在内蒙一个叫乌拉普的地方。这是大秀第一次远离家门,淑贞自然牵肠挂肚。大秀下乡后不久,便给家里来了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母亲,乌拉普距外蒙边境才几十公里,那里的情况很紧张,半夜时分经常可以看到草原深处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信号弹。他们这批知青,对外叫建设兵团,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时刻准备着。那时中苏关系很紧张,乌拉普那个地方距边境又那么近,战争态势又一触即发。
淑贞的心便提紧了,从那以后,她开始关注国际、国内的大事了。淑贞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她一狠心,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整天的,她都会把半导体开着,收听国内外的一些大事。
仅有这些仍显得不够,她在拾废品的过程中,把拾到的废报纸,她认为可能有重要大事的,抖干净,抚平,然后拿回来让大林读给自己听,大林刚开始还显得比较有耐心,逐条地 念给她听,后来就烦了。不再读那些过时的新闻。她就求小秀,那时小秀已经读初中了,通常的字也认识了,正是想表现自己的年龄。每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小秀都会字正腔圆地为母亲读上一阵报纸。母亲在新闻里,一会儿把心放下了,又一会把心抽紧了。她就在这紧紧松松中,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有时大秀时间长了不给家里写信,淑贞的心就悬了起来,她三催四促地让大林给大秀写信,她总是亲手把信扔在邮箱里,直到大秀来了信,她才长吁一口气。
逢到年呀节的,她对大秀的思念和挂记达到了顶峰。每次过年过节吃饭时,她总是在大秀在家时常坐饭桌的位置上摆一只空碗,把一些饭菜夹到那只空碗里,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大秀在家时的种种好处。叨叨絮絮中,淑贞就动情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弄得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于是就不年不节的了。
以大林为首的三个孩子,都怕过节。
淑贞开始节衣缩食,她把钱攒下来,买一些吃食打成包寄给远在内蒙的大秀。
大秀下乡后的第二个春节,千里迢迢地回来过了一次年,大秀在母亲眼里变了,变得高了,壮了,也黑了。母亲不认识似的摸着大秀的手,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大秀看到眼里。那几天,是一家最热闹最幸福的时光。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大秀的被子铺在自己的身边,她一遍遍地问东问西。大秀告诉母亲,兵团战士如何在草原上开荒种麦子,又如何在夜晚身背钢枪顶风冒雪地巡逻,这一切大秀在信中都说过,已经不新鲜了,但还是听得她心里一跳一跳的。
那些日子,淑贞的觉睡得少,她总是数次醒来,然后披衣而坐,望着睡梦中的大秀,这么看,那么看,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大秀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乌拉普。那些日子淑贞就跟丢了魂似的,她喊每个孩子的名字,都会脱口而出喊大秀的名字。
淑贞从那以后学会了发呆,正干着一件事,她会突然停下来,冲着什么地发呆片刻,然后自己问自己:大秀不知干啥呢?这么问完了她才清醒过来。
陆续的,开始有下乡的知青返城了。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让大林写信询问大秀什么时候才能返城。大秀的回信很让她摸不着头脑,大秀一会很乐观,一会又很悲凉。悲凉的时候大秀就说些豪言壮语,例如,扎根边疆志不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后来大秀才说了实话,他们这批知青很多,回城的名额很少,一般人是得不到这个名额的,那是有门路的人才能争取到名额的。
淑贞那些日子一趟趟跑街道办事处,询问下乡知青回城怎么办手续,一趟又一趟,终于没获得什么新进展。
六
正当母亲淑贞一趟又一趟地为大秀回城寻找出路时,内蒙乌拉普的大秀心里灰暗到了极点,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知青都回到了城市,她在心里暗算过,依照这样下去,她得最后一个回城,比她晚下乡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遥遥的没有一丝指望,她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回乡的那些知青,大都有门有路的,就是没有直接的门路,也能七绕八绕地拉上一些关系,她不能指望一个拾垃圾的母亲,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了。她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横下心,只能扎根内蒙了。于是,她和一位暗恋她多年的放牧能手结婚了。当地政府很重视也很 支持大秀的选择,政府出面,很隆重地为大秀举行了婚礼,红花呀,锣鼓呀自然是少不了的。那新婚的晚上,豪放的牧民们拉着马头琴。琴声低沉悲缓,仿佛拉在大秀滴血的心上。
大秀结婚半年以后,她才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家里,当大林为母亲读完大秀的来信时,淑贞许久没有说话,她刚强地咬着嘴唇使自己的眼泪不流出来。
大林知道母亲心里不好受,装好大秀的信,蹭在一旁想自己的事去了。大林正面临着要结婚,嫁给她的姑娘是返城知青,安排在他们铸造厂,给他当了一阵徒弟,于是两人就好上了。大林正在为自己的事发愁,想结婚又没房子,他正琢磨用什么办法,在厂区临时搭建的宿舍里占上一间。
小秀对姐姐大秀扎根农村的做法却不以为然,她正面临着下乡,心态却和大秀当初下乡时大相径庭。小秀正在恋爱,恋人自然也将和她一同下乡,恋人的家庭条件很好,父亲在市政府工作。因此,小秀就显得无忧无虑。小秀在四个孩子中学习上应属最不用功的一个,但她却是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她继承了母亲淑贞所有的优点,并进行了发扬光大。小秀号称是校花,有众多的男孩子向她大献殷勤,于是她看上了家庭条件好的一个男生谈起了恋爱。 亢奋的小秀对姐姐的做法简直是举双手赞成,她说:这有什么呀,哪里都能生根开花。 淑贞白了小秀一眼,小秀没把母亲的白眼放在眼里。没过几天高高兴兴地下乡去了,她把下乡这么重大的事当成了一次旅行,她甚至都没让家人送一送。小秀去的农村,离家并不远,坐车只需一个多小时,那里的农村又是这一带最富裕的地方。当然这都是爱着小秀那个男孩子父亲运作的结果。小秀隔三差五,出其不意地就会回到家里,住上个三日两日,然后嘻嘻哈哈地就走了。仿佛她仍在上学,淑贞对小秀的状态,也满意也不满意,满意的是,从小秀的情形上看,她并不是去吃苦,而是去享受,这样一来她就不怎么为小秀操心了。不满意的是,小秀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让她放心不下,在母亲的印象里,生活不应该是小秀这个样子,而应该是严谨、沉重的。
小秀下乡刚满一年,便名正言顺地返城了,恋人被父亲安置到区政府工作,一下子就进了机关,而且享受干部待遇,也就是那时经常所说的以工代干。不久,就真的当上了干部,不久又当上了科长。小秀则被安排到全市那家最大的百货商场当售货员。
母亲对小秀这一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理由再为小秀担心什么了。孩子们回家时,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小秀,她不停地说:你们看小秀,从没让我操心过。她这么说时,小林就面带愧色地低下了头,小林正在读初中,他的前途未卜,看眼下的形势,他也无法超过姐姐小秀,也只能把头低下去。远在内蒙的大秀听不到,但母亲让小林写了封信,把家里的近况和小秀个人的事情详细地对大秀说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大秀扎根边疆志不移之后,就很少给家里写信了,即便来上一封,也是三言两语的,语焉不详。仿佛她没什么可说的,或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大秀这一状况深深地引起了母亲的忧虑和牵挂。她决定去内蒙乌拉普一趟,她不亲眼看一看大秀的生活,她将寝食不安。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准备,出发前又让小林给大秀写了封信,于是就上路了。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坐了汽车又坐汽车,三倒两转,昏天黑地,她足足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星期,才辗转着到了乌拉普。母亲的出现使大秀一家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大秀在母亲到达之前,一直没有收到弟弟小林写的信,直到母亲在大秀家住了十几天,要走的头一天,那封信才落到大秀手中,从这封信辗转的天数上来看,乌拉普是多么偏僻之地呀。
大秀家并不像人们想像的住的是蒙古包,他们也住土房,是干打垒做成的,这和内地的土坯房多少有些差别。蒙古包是有的,那是放牧季节,人们用马驮着,放牧到哪里,便在哪里住上一夜,不过这几年已经不时兴放牧了,牧场统统被翻耕种上了麦子,可惜麦子收获却很可怜,有时还抵不上种下去的种子多。大秀这些人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但牛呀,羊呀的仍比内地的多,他们吃不上麦子,便吃奶砖,喝奶茶,但这些东西太金贵了,不是客人进门,他们是不会拿出这些东西的。
大秀用奶茶招待母亲,母亲喝了第一口奶茶便吐了出来,她不习惯那种味道。大秀没有办法,只能用玉米碴子招待母亲,建设兵团天天种麦子,却吃不到麦子,这些玉米碴还是从内地运来的,定量地供给这些种麦子的人。但是他们仍然相信,人定胜天,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种下去的麦子,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会一望无际,万顷麦田翻金海,这是他们的理想。 母亲捧着碗,喝着粥,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又想起了60年那个难过的冬天。蒙古女婿显得很朴实,他操着生硬的汉语,一口口地叫妈。大秀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奶水不够,几个月的孩子只能去喝奶茶。大秀瘦得皮包骨头,两眼灯笼似地。眼见着这一切,母亲的心都要碎了,她难过,伤心。她不顾蒙古女婿和大秀的留劝,毅然地告别了乌拉普,辗转着回到了城市。她一回到家,便一头扑倒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受苦的大秀,还有自己尚不懂事的外孙。母亲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母亲,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脸上的纹路也深了许多。
从那以后,大秀长大秀短的又回到了嘴边。每次吃饭,只要一端起饭碗,她就开始叙说大秀,以及大秀的生活。然后她眼泪汪汪地冲大林和小秀说:你们要是还有良心,就从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