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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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的儿子是跟你老子姓,还是跟丈母娘姓?”
“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生出来的嘛。户口是她妈报的。”
“你给我去改过来,改过来!”田稻歇斯底里地吼叫。
“改,改。你就别叫了。”
“把静静叫来,你俩给我们当面许诺,改,限期一月。”
“爸,改户口,很麻烦的。如果她妈不同意——”
“那就搬出林家。你自己不是有房子吗?我还愁房子多得没人住呢!”
“搬?田田读书怎么办?静静还要上班呢!”
“这旧房拆了,我不要还房,给你们在城里买一套去。”
“那又何必呢?她家有的是房。光我搬不行呀,总不能把我和她掰开吧。”
“好啊!你是诚心不要父母,连姓也不要了的。气死我了!”
“爸,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孩子的名字两个字倒个次序吗?你也太保守了。”
“我保守?你开放!”
田田听见楼下爸爸跟爷爷吵嘴,跑下来。
“爷爷,你别生气了,我把名字倒过来就是了。下乡,我叫田林,进城,我叫
林田。在学校里,我让两个姓轮流值日,单日姓田,双日姓林。爷爷,你在乡下再
给我报一个户口得了。”
这番童言,叫大人哭笑不得。
林静和青儿回来,见田稻气势汹汹,潮生在一旁强装笑脸。
林静问:“爸,怎么啦?”
田稻没好气地说:“你们蒙我十年,有本事。”
林静悄悄问潮生:“啥事?”
“小事,小题大作。田田的练习簿上把名字写颠倒了。”
“有意颠倒!”田稻又跳起来。
“哦,这回事。爸,你别生气,我爸从不计较这个。我该姓何呢!反正呀,姓
什么都是男人们的事,女人只管生孩子,天下女人不传姓,女人照样不绝,百家姓
中一半是女人哩。”静静笑着。
“你们回去给我改过来!”
“田田姓林了?”青儿很是惊讶,“那我的剑剑姓田好了。”
“我不想占别人的份,只想保自己的本。”
潮生和林静只好空许诺了一番,让父亲消消气。他们带着孩子走了,当然也带
回了那近万元钱。
至于田田的姓名,冷处理再说吧。林娟不会让步的。
第十九章
田稻清理了一下自家储粮的仓。
他翻箱倒柜,折腾了两天,把兰香也折腾得腰酸背疼的。要拆迁,该处理的要
处理掉。
他从旧木箱里翻出一些旧年的奖状和奖旗,这些都是他个人一度辉煌的记录。
他把这些发黄发霉的纸一张一张地烧掉。什么“造田英雄”,什么“围垦模范”,
什么“双抢先锋”、“学大寨积极分子”,还有“卖粮先进户”、“包产带头人”,
统统烧掉。连“抗日小英雄”也烧掉。锦旗也烧掉。一面特大的镶有流苏边的锦旗,
曾象征着他事业的顶点。那是省政府奖的,锦旗上有四个大字“水稻大王”。他曾
经创下过铜钱沙平均单产水稻一季过双千的奇迹。那还是在七十年代最后的一年,
《人民日报》头版登载过这一报道。他翻出了那张报纸,重读了一遍,用打火机点
燃,烧掉。他抖了抖“水稻大王”的锦旗,披在身上,心想,爹娘生我,取名稻,
我天生是种稻的,田没了,种什么?他像一具掏空了灵魂的躯壳,轻飘飘的没有了
分量。烧掉吧!兰香栏也拦不住。
他整整烧了一个多小时,仿佛把自己也烧掉了。
他把烧得的一堆灰烬用纸包了,拿到屋后,撒在父亲最初开辟的那十亩地上,
像撒骨灰一样庄重。
他在默默地给自己一生的业绩举行葬礼。
这片土地不再属于他,一切都不属于他了。孙子跟别人姓了十年,他才知道。
他好像一生都被别人捉弄了似的。
晴朗的天空,俯下苍穹的头颅,吻着苍山,吻着江流,吻着沉浮的大地。昔日
稻谷成熟,金灿灿的铜钱沙,变得狭窄破烂。
他记起那年扛回那面锦旗,在田上行走,稻谷沉甸甸压满田贩,风一吹,沙沙
响。他又听见了那声音,闻到了稻香。谷米的香味,泥土的气息,被汽油味,被噪
音淹没了。那年,铜钱沙大队售出余粮五十万斤。山一样的稻堆,十多年没见过那
小山丘一样的稻堆了。他真想再堆一次,站在锥形的稻堆上,抡起铁锨,向长风泼
洒那金子般的稻子。再也不可能了。稻粒雨呀,稻谷山呀!农夫扬稻是丰收喜悦的
最高体现。“嘘——呀——”唤风,“哦——呀——”洒雨,一锨一锨把刚打下的
稻泼向苍天。
他那天把锦旗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在田塍上跑。娘见了说:“阿稻!你把稻子
换了旗子呀!木头,木头!”
“娘,我不木,我是水稻大王哩。”
他真想疯狂地叫,让长眠地下的父亲听到:儿子成了种稻王。
他今日却将这旗化成了灰。
他撒完了灰,回屋,把余粮装了五麻袋,要兰香同他一道拉到粮站去卖。一生
卖最后一次粮了。村里多年来没人卖粮了,公粮也只是折算成钱上缴,种点口粮自
家吃,十户有五户买粮吃。买粮比种粮省事。高产的农田再也不高产了。乡镇企业
成了村里的经济支柱。一艘挖沙船抵得上五百亩良田。从江里淘黄沙比田里种庄稼
划算得多,一斤黄沙跟一斤稻子的价格相差无几了。
田稻仍每年坚持向粮站售粮,而且卖平价。村里人都说他大概跟他娘一样,疯
了。
往年卖粮的或多或少,总有几户。今年卖粮只有他一户。
铜钱沙村地已卖了,卖给了国家,还卖什么粮?
是夜,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回忆着田野、庄稼,想着稻浪翻滚的动人美景。
他忽地记起了毛主席的两句诗: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这两句诗是儿子田潮生上初中那年春节时学着写春联贴在大门口的。贴了半年,
红纸发白,字仍然是黑的,一场大暴雨才把它刮掉了。他背熟了两句诗。那时,时
兴读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的诗虽然深奥,但就几句,不管懂了没懂,比长篇大论读
起来容易,所以,许多不认字的农民,反倒喜欢背诗了。他背会了这首诗,现在忘
了,只记得这两句了。因为“稻浪”是他一生中最爱的浪。他在钱塘江的浪潮中长
大,是弄潮儿,深深领悟浪的含意,浪的情调,浪的壮美,浪的优雅,浪的节奏与
韵味。
他站在千重起伏的稻浪中,绿浪层层叠叠,风在浪尖上跳舞,鸟儿歌唱,叶儿
沙沙,水声哗哗。橙黄的稻穗摇呀摇,挤呀挤,金黄色的稻浪似钱塘潮抚平了的江
面。他踩着浪,在浪里穿行。他听见了蝉鸣。早稻熟了,夕阳西下,他扛着红旗,
领着社员,一长队,数百人,摆开,割稻。
他举起一柄大木耙,把那千重黄浪耙来推去,拥起一道道浪潮。他推着浪潮前
进,将千道浪推拥在一起,垒起一座稻山,倏地托上云端,跟五云山一样伟岸。他
站在山颠,挥舞着红旗。
大潮从钱塘江由东向西卷来,涛声澎湃,一线潮万马奔腾,冲到两岸的塘堤,
潮头如野马狂奔,嘶啸着冲向他的稻山。稻山如沙粒流动起来,渐渐融入海潮,稻
山下部被狂潮一口一口咬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蘑菇,摇晃着,散流瓦解,化成海
涂。他挥舞着红旗,呼喊着:“救命呀!”稻粒如水一般飞散,他跌落在潮头。他
忽地记起了父亲教他弄潮的绝技,把旗杆夹在胯下,双臂平伸,跃进狂潮,一时不
见天日,混混浊浊,如进了母亲的子宫,无生无死,化为水土。
当他再次被潮水抛起,黄山庙在眼前一闪。他似乎看见了那崖壁上的“禅”字。
兰香站在崖上,双手来接他。他听见她喊:“阿稻!”
他也喊:“兰香——”
他赤条条一丝不挂,被那老尼姑从崖上抛向江心……
他惊醒,浑身大汗涔涔。
兰香在一边沉睡。
天亮,好大的一场雪,把铜钱沙盖得一片白茫茫。
一个百无聊赖的冬天,在铜钱沙像个彳亍而行的百岁老妪,缓缓地走过这片土
地。“田”的概念好像被人们遗忘了。这片被第二次开发的熟地又转变成为生地,
用来盖别墅、造球场和各种当地人听也没听说过的游乐项目。炒地皮、捣腾土地是
商业中最根本的买卖呀!土地是不动产。你见过谁买下地皮像买了张凉席卷起来拎
走?凡做大买卖的商家,没有不买地皮的。连美利坚合众国的大片土地也是从印第
安人手里买下的。商业工业旅游业用地不是田。铜钱沙依然是那么一块土地,她却
成了商品。土地是最大的商品。农民让出了世代耕种的田,参与城市建设,哪一个
都市不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发达国家无不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一个冬天,只下了一场雪,地枯了。春天来了,工程进展缓慢。要把成千亩农
田毁了改造成商业用地,远远超过高产农田所需的投资呀!政府给了地,用地来滚
动,生出钱来,这可比种庄稼复杂得多。生意天天谈,意向一个一个,可真扔下钱
包的不多。商人的目的是为了赚钱,扔出一个,收回两个,才肯扔。商人不是慈善
家,虽然不少商人钱多了,也做些慈善事业。铜钱沙上不修教堂不盖庙宇不建学校
医院,当然没人捐钱,扔钱。田麦出资重修黄山庙十分慷慨,但投资度假村是算了
再算的,签了约,预付了几百万美元,稳住,提出了诸多的条件。林成家愿投高尔
夫球场,还只是个初步协议,放出的钱也不多。开发区的车轮缺少润滑油,不敢飞
转,也不敢停下来。
土地毕竟是土地,春天毕竟是春天。
土地上是要长生命的。春天一到,土地就醒了,不长庄稼就长野草。铜钱沙上
又有了淡淡的绿色。春渐暖,绿渐浓,荠菜开出了白花,星星点点,缀在溪边。马
兰头的葱绿一片一片。狗尾草茁壮得像麦苗。
豆女拎着小竹篮,在地里挖荠菜,采马兰头。
该是春耕时节,要春播了。春到溪头荠菜花,没有人来种庄稼。一块一块的田
撂在那里,一丛一丛野草生起来。
在地里播种的只有豆女一个人。她仍然种她的瓜,种她的豆。她不知道这地卖
了。
由江泊和村里合资的出租车公司开张了,青儿当了“金龟子”出租车公司的经
理。二十辆崭新的夏利车,车门全涂成黑色,车身保留红色,车门一开,像要飞起
来的“金龟子”甲壳虫,格外显眼。这车队的名字是露露取的,创意别致,风格独
特。这个车队的建立,是阿才上任后的一大功劳。村里拿出了五十万,陈江泊私人
投资八十万,凡进车队当司机的青年个人投资三万,集体去培训了三个月,结业后
上岗。三十个青年男女,全是铜钱沙的姑娘后生,统一着装,开一样的车。不到一
个月,“金龟子”在同行中就名声大振了。因为他们的车子色彩怪,名字怪,信誉
却好。城里的出租车不愿跑郊区,他们专跑市郊线。青儿坐阵,地道的管家婆,生
意好极了。田稻也不得不服。三十来个失业的青年农民找到了一条阳光道。随着旅
游区的建设发展,“金龟子”前途无量。田潮生为这个公司的创建出了大力,几乎
是他一手策划的。露露受聘在金龟子公司当了副总,仅仅是业余兼职,月薪二千。
她已经正式调到开发区任公关部主任。杨起也在争取她加入自己的公司。金牛房地
产公司本是林家的,杨起向董事长建议五万年薪聘她。但露露不想当大爷爷的职员,
宁可追随表哥。表姐青儿有钱供她花,而且到开发区,是当正式的国家干部。她不
想做打工仔。她不缺钱。
拆迁的事一时还没有排上时间表。先得把部分空地炒出去,进了款,一是修路,
二是通电,三是通水,四是通讯,先重后轻。铜钱沙已经是搁在案上的一块肉,砍
成一截一截才能卖呀。村子宅基是块硬骨头,油水不多,价又极高。它不光是地皮,
皮上长了刺,拔刺要钱,哪家的房子不要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而且是国家跟个人
直接发生关系。乡里受开发区委托,组建了个临时机构,名叫“拆迁兴建办公室”,
不仅管拆还包建,一揽子工程,由开发区出补偿费,“拆建办”具体操作。拆除旧
村,设计包建新村,赚工程费,当然是上千万的好生意。土管所兼营的一个工程队,
独吞了这笔大活。杨光兼任了拆建办副主任。因为土地调剂征用宅基分配均由他管,
拆房建房也由他代管了。可惜不是私营,要私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