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子吃饱了,有的是劲,日你老婆去!老子光鸡巴,没得日,借你的用用。”
他摘下喇叭回敬那人。
一阵哄堂大笑。
“不愁锅里煮,只愁胯下杵!”赖子沾了便宜,得意洋洋,跳下桌子,去维持
排队的秩序。
人们在呼叫吵闹中领到了鱼肉菜肴,各就各位。饭被三个男人抬出来,搁在一
张结实的方桌上。于是,男男女女,一窝蜂拥上去抢着盛。白花花的米饭雪花似的
乱舞,天上地下,连头发梢上粘的都是饭。笑声一片。
大家开始吃饭,狼吞虎咽,抢着食着笑着。
田稻吼了一声:“不许浪费!”
一群养得又肥又大的狗不知何时钻进来,在桌子下争食,咆哮,惹得孩子惊叫。
兰香用个缸于私藏了几块肉鱼,揣进衣里,带回家给婆婆吃。她本来就怀了四
个多月的身孕,没人怀疑。
公共食堂开了不到三个月,队里粮库空了。饥荒在晴天朗日里突然像饿虎般扑
来。
田稻又挑起一千多亩地和几百人口的沉重负担。
青儿在饥肠辘辘中诞生。
兰香在临产时还在公共食堂里切萝卜。青菜萝卜当主粮了,挣十个工分也只能
在食堂的大锅里舀一瓢青菜叶熬的稀粥。去年那波澜壮阔的火红幸福结下了旷日持
久的苦果。“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推动过历史车轮的巨手,受到了锅碗瓢勺的
困扰,忙时也没稀粥喝了。青儿好在先天很足,生出来仍是个胖娃娃。当兰香觉得
要生了,放下切菜刀,捂住肚子坚持走回家时,刚刚趴到床沿,就解了怀,不像生
儿子潮生那么波澜迭起,那么严峻,那么生死攸关。豆女说:“这年月,人命如青
草,就叫这孩子青儿吧。自生自长,命大。”
青儿却是个大福命,一天罪也没受过。
青儿刚落地,豆女就从地里摘了一衣兜豌豆角儿回来。这些豆是她在野地上种
的,自种自收,谁也不管。许多人都羡慕她这分自由,恨自己不是神经病。疯子用
不着听谁的指挥,和谁去统一思想,也不用去挣工分,更可贵的是她自己种自己收。
地归了集体,大块大块的,边角零星地就没人管了,被荒废了。田已不再是个人财
产,谁也不再珍惜土地。集体是地主,人为了生存才去劳作。劳作者获得的不是田
里直接收获的东西,而是工分。工分成了与生存价值发生直接价值关系的抽象“物
质”(换算方式)。人们再不以那块地收多少,哪种庄稼长势好来衡量哪个农民的
能力与人格人品。那是干部受到上司批评或表扬的依据。农人的价值在于他能挣多
少工分。有人一年挣四百个工分,有人一年只挣两百个工分,后者就掉价一半,哪
怕他做得一手好活。他不能在一块田里显示他的才能和成果。他得听从别人指派,
今天干这,明天干那,失去了独立操作一块田地的权力。农人不再是农人,而是种
田的工人,就跟工人获得的是工资一样,他获得的是工分,是比直接的货币更复杂
的抽象利益,所谓“一多八多”,即工分多,分的钱、粮、油、柴、布……也多。
农人不再对田负责任了。在某种程度上讲,田是敌人。田多的地方农民必须承担更
重的劳作,向国家缴纳更多的粮食和棉花。田少的地方,农民就轻松得多,可以干
副业。而副业产品比农业产品的价格高得多,一个工分顶几个工分。农人恨田多,
这是一个历史的奇迹。工分迫使农人放弃了对土地的情感。
豆女没有进入这个价值换算的轨道,她仍在她的轨道上运行。人们谅解了她,
因为她是疯子。她种的豆她得,她种的瓜她得。
她进屋来。永和老婆正在处理兰香的产后事,恭喜说:“嫂,一个千金哩!”
豆女看了孙女一眼,胡说了一句什么,便架起瓦罐儿煮了满满一钵青豆,填饱
了儿媳的空腹。
此时,田稻跟赖子正吵得天翻地覆。
杨来福居然狂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撕掉了贴在食堂大门口上的工分榜,触犯
了众怒。
工分榜是标示社员生命线的“皇榜”啊!社员的生存权,劳动权,一年一月一
日一时全标记在上。在你的姓名之下,每天一格,干什么活,记多少分,生病,回
娘家,坐月子,天晴天雨,生死婚嫁全查得出来。工分榜一月张贴一次,以供人们
查询,优劣一目了然。工分榜是社员们的“流年簿”。
赖于在队里的粮仓空虚之后,也放弃了三件法宝,被田稻赶到地里去干活了。
食堂再也无须那么多人烧煮,也不再集中吃饭了。没味了。每日三顿,凭了人头和
工分,拎个饭桶,到食堂的大锅里舀几瓢稀粥回家,举家共喝。
赖子一户一口,拿了那个大搪瓷碗来打粥。他耐不住了,提前从田里溜回来。
开粥的时间没到,他站在工分榜前,搪瓷碗盖在头上,像日本兵的钢盔。工分榜是
刚贴上的新榜,记的是上月的工分细账,每个人都必须看的。赖子一看自己名下的
月工分总数,跳了起来:“我日你娘,老子一月才二十五点五分,胡造!让老子喝
西北风去吗?还不如一个大姑娘。”他一看田菜名下居然比他多五个工分,更来气
了,指着记工员骂。“你瞎了×眼,老子天天出工!”其实,他好几天下雨在家睡
觉。“老子撕了这榜!”他一口唾沫吐上去。
“你狗胆!”记工员要揍他。
“老子就敢撕它去揩屁股!”
“你个懒鬼,二十五个工是照顾你的。下田,你全是混的。”
“老子只要人影去晃一晃,你就得给我记分。”
“你没晃,我怎么记?我秉公办事。”
“老子撕了它!”
“你敢动一指头!”
“瞧老子的。趴下两块屁股,仰起一根鸡巴,天王老子也不怕。”他一把抓了
榜,扯成三四片。
记工员跟他打起来,将他抵在墙上,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双手捂头,头上扣
着的铁碗撞得嘣嘣响。
“干部打社员啦!”他杀猪般地嚎叫。
食堂门前围了一些拎着饭桶的男人女人,虽然饥肠辘辘,还是鼓起劲来笑,一
边喊着:“打,打,打。”人们对记工员和赖子都有意见:赖子偷懒偷食,记工员
则给自家人多记工分,还常常躲在家睡觉也记工分,名曰算工分账。社员不敢说他,
谁得罪了他,他笔头子一歪,让你白干半天去。
赖子打不过记工员,瞅住了一个还击的机会,双手捂住头上的搪瓷碗,背紧靠
着墙,扬起一只脚,向记工员的胯下猛地一踢,击中了记工员的卵子。记工员“哎
哟”一声,放开了赖子的头,蹲在地下叫唤。
有人叫:“卵蛋破了!”
田稻正是此时赶到的。
“反了天啦!”田稻指着赖子的鼻尖:“你撕的?捡起来,给我贴上去!你撕
工分榜,还打人!”
“他打我你没看见。”
“他想混账!”工分多的人齐声怒责赖子。
“我混账?老子才二十五个工分,啃卵子去!”
“你已经啃了一个啦!”有人笑。
记工员站起来,欲上前报复,被田稻拦住。
“你混账,我扣你五个工分!”田稻骂道。
“你才混账哩。你一个月在公社开了三天会,到区里开了两天会,到县里参观
了五天,回来,大队又开会。光鸡巴会就是半个月,还记一等工分。”
赖子的这段话倒替所有人道出了心声。干部们开会就相当是休息,还有吃的,
回来,记头等工分,谁敢说。只有赖子敢说。开会是要工要钱的。
“你!”田稻气得七窍生烟。“是我要开会吗?上面通知,派任务,传达精神,
学习经验,不去行吗?你有资格,你去!你以为开会是玩?你没受过那分罪。你们
以为我喜欢开会吗?”
“我喜欢开会,今后有会你通知我代你去开好啦!我想受那罪,品那味。”赖
子说,“闭着眼睛听,张开嘴巴吃,谁不会?一开就会。”
众大笑。
“笑什么?开会,傻瓜都会的。吃他娘,睡他娘,逛他娘,听报告打瞌睡,报
告完了,掌声把你吵醒了,你跟着拍几下不就完事了,回来,工分照记,口粮照给。
你敢讲句真话不成?牛皮吹吹,大话不要兑现的。你那支书让我当三天试试!”他
受到鼓动,即兴发挥。
赖子的一番话居然赢得了几个人鼓掌。
“你放毒,攻击社会主义!”田稻抓住了他的衣领。
“共产党打人啦!”他嚎叫起来,居然随势瘫倒在田稻腿下,不起来了。
田稻欲将他一脚蹬开,他反抱住了田稻的腿。
菜儿跑来叫:“哥,快回去,嫂嫂生了!”
“生了什么?”他气昏了头,没领悟。
“生了个女儿。”
田稻才明白,老婆生孩子啦。他把一条腿从赖子的怀抱里猛地拔出来,拔腿往
家里跑去。
赖子还坐在地上。当他听到田稻老婆生孩子的事,恍然大悟,抓住那扔在地上
的搪瓷碗,虾儿打弓似的跳起来,骂道:“老子饿得连拉屎的劲也没有,他倒有劲
干出个孩子来!呸!准他妈从屁眼里生的。”
女人们说:“人家的孩子是去年吃饱饭,大跃进时怀下的。”
赖子说:“今年是持续跃进,持续怀吧!”
男人们说:“稀粥也喝不饱,还怀他娘的。哪有劲干那事!”
那两年,村里出生的孩子极少。
这过去的一幕幕难道是真的吗?公共食堂的那口大铁锅后来熬农药倒是派上了
用场。也不知哪年哪月被人当废铁偷卖了。工分榜是哪年不见了呢?
他还在,赖子也还在。青儿是那年出生无疑。他要给女儿取名“跃跃”,即怀
她时跃进,生她时也是跃进,母亲反对,坚持叫“青儿”,妻子也同意叫“青儿”。
第十四章
中秋节前,田麦如期回来。田稻没有到机场去接弟弟,也没有到宾馆去看他。
这回,他是纯粹的兄长,弟弟该主动来看他。他老了。其实不老,关键是丢了铜钱
沙,失魂落魄。迁坟的通告贴到了村头,先迁死人,后迁活人,期限是两个月。死
人容易迁,也不要给搬迁费。乡里在山坡上划了块荒地,凡是铜钱沙的坟均可迁埋
在这片松林里。不迁者,限期一到,推土机就来平整土地了。大马力的推土机,只
须一铲,一座小坟就没了,虽然这地下埋的死人曾经是这块土地的第一代开垦者。
让他们的儿孙为他们的白骨负责吧。开发区必须先平整一部分土地,修路,通电,
通水,这样才能招引来投资的商户。潮生正为此事操劳。第一步解决最容易的问题,
迁死人。活人搬迁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大部分地里还有庄稼,只有坟什么时候
都可以挖,一纸通告了事,不迁了别闹事。
去机场接田麦的是潮生和露露。
田麦此次回来,一是投资,二是来商议祖坟的事。看看母亲,也是他每年一行
的例课。开发区把他当上宾接待。
田麦在宾馆歇了一天,跟潮生谈了个意向,第二天一早,由潮生和露露陪着回
来看母亲和兄嫂。
母亲还是老样子,她仍然住在那老屋子里。
老屋子掩藏在一幢半旧不新的两层楼的独家小院之后,从外面几乎难以发现。
进了前厅,后面是院子,院内两厢,一厢是很宽大的厨房和餐厅,另一厢则是一栋
保留十分完好的;日式土木结构的农舍。这便是田土根土改以前造的那栋房子。土
坯墙用很厚的黄泥稻草灰涂抹得很沉。白色的石灰看上去不止涂过一次,斑斑驳驳,
耐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门厚而黑,不是漆过的黑色而是逐年风雨时光将那木头
染成了浓墨一样。那是岁月的积尘,擦不去的,入木五分了。木门槛有近尺高,已
成马鞍形状,门轴的眼凹磨得锃光,门一推依然“吱呀”作响。门槛上有一道浅栅,
用以防猪防狗。田麦对它太熟悉,梦中常常见到它。老屋的宽檐下,挂着鲜红的辣
椒,蔫干的茄子,枯萎的丝瓜,干扁的豇豆,一串串峨眉豆,一束束玉米棒,稻穗、
麦穗,五颜六色,沾满尘垢。蜘蛛在上面牵网,网上粘着蜻蜓。一顶箬帽,一件旧
蓑衣依然挂在老地方,那是田土根的遗物。檐下还挂着大小不同的竹匾三个,散发
着陈年的气息。屋上的瓦槽里长满了青苔,一排排瓦松生长茂盛。这瓦是土改后田
土根盖的。解放前这屋是茅草顶。屋子的窗很小,不到一尺见方,屋里光线昏暗。
屋子里惟一现代的东西是一只吊在中间的四十瓦的电灯泡。老太太终于没有拒绝这
一丝光明。除此之外,一切如旧。老太太谙熟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