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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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命名,借以区别他人。一块地被开垦抑或是未被开垦也有她的名字。人名是
人类开化之初就有了的,地名几乎与人名同时起源。人死了,他的名字随他而去,
除了那些英杰帝王和文人才子之外,绝大多数是留不下来的。地却不死,永远流传,
即使地名更来改去,依然是她,天塌地陷毕竟不常有。
田稻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要消灭那些困的名字,如他家的“长丘”、“金八
担”和“大三亩”,还有杨家的“弯巴子”和“边丘”、“鳝鱼垱”,以及各家各
户的“南垱子”、“北大丘”、“斛桶田”、“杨家号”,甚至“盐垱丘”、“陈
家号子”。那是陈耀武的田。这些田名就跟村里的人名一样,种田人都叫得出。在
铜钱沙,这些田名年龄都不大,不像田家畈的田,有几百年的历史,传了数代人。
土地集体化,农民一块劳作,再也不分张家的田,李家的地。为了耕作的方便,
还毁了旧的田界。曾几何时,人们为了田界而争斗,视她为命。谁说那不是生命线
呢?
“社”轻而易举地把这几千年来的界线打破了。社员们在社长的带领下,改天
换地,把小块四合并成大块,重新筑界。新的田塍没有了旧的“界”的含意,它再
也不是财产的界定,土地证成了解手纸,擦屁股也只能用一次。几千年的“界”的
概念随之消逝。新筑的田塍只具有路与蓄水坝的功用了。田稻在毁掉他父亲筑起的
田界时,手不曾颤抖。当然,他想到很多,他和田麦就是在这几条界上爬大的。听
母亲讲过,他第一次学步就是在“长丘”的田界上。尺宽的田埂,被父亲用泥抹得
精光,新泥刚干,小草芽儿就从泥里钻出来,像父亲脸上的胡茬茬一样,扎着他光
光嫩嫩的小脚,痒痒地像是在搔他的脚板。他直笑,咿咿呀呀的,张开双手,迈开
步,从母亲怀里出发,大胆地走向另一端的父亲。稻田里刚刚种上新秧,田埂两边
的清水如镜一般明澈,蓝天白云在水中,水边的泥衣上有田螺爬过的弯弯曲曲的印
痕,他一丝不挂的小身影,倒映在田界的两边。他摇摇晃晃。一步一步,终于走完
了有十多丈远的那条田界。田界上留下了他稚嫩的一串脚印。娘说,他比阿麦早一
个月会走路。阿麦是在屋子里穿着鞋学会走的路。娘说,走得早的人终生辛苦。母
亲的这句话应验了。他在那条田界上走了二十多年,直到把它毁掉。
他主持种田的时代,走的是集体的路。
除了保留了“铜钱沙”这个大地名,其余的田名随界一道消失。他给集体的大
田编了号,重新造了田亩册。田亩册跟户口册一样,是社的财产登记:“一号横丘”
四点五亩,“二号直丘”五点三亩,有如“张三,男,三十五岁”。社员有花名册,
土地有田亩册,这是两本最根本的账册。由这两本账册而派生出来的“工分册”便
是时代革命举世独有的创举。它册定了几亿中国农民整整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种
田被叫做“做工分”、“挣工分”,人们靠工分吃饭,靠工分生活。男人十分,女
人八分,弱男人九分八分,等同女人,弱女人六分五分。张三很棒,一年挣五百工
分,他就可以娶到一个好女人,靠工分养活家小。能挣大工分的女人,自然也头高
颈昂。农民的身价再也不是以拥有多少土地而是以能挣多少工分来决定了。
历史的进程,把农民从土地这张皮上剥下来,贴到了工分榜上。勤劳的中国农
民从若干个世纪争得一片自己的土地的苦难中解放出来了,去挣那工分册上笔写的
符号。整整三十年,人们才醒悟过来,废除了它,从贫瘠的泥沼里走出来。
但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段历史。独特的不再重复的中国史。
农民们(指纯粹田间劳作的社员)再也无须为种田而操心劳神了。早起不看天,
晚归不看地,巴望日头落,一天画个圈,只管工分册上有,不管地里无,出工有人
派,收工没人管。种啥是队长的事,收了归大仓。种田人听队长的,队长听社长的,
社长听区长的,区长听县长的,一级一级听上去。那些不曾种田的人也成了田的指
挥。
田稻是一社之长,是铜钱沙的头脑,掌管了干亩良田。他终日为田操劳,睡在
床头,想着田头,常常半夜起来看天色,看潮水,看庄稼。上面要公粮,要余粮,
十万八万派下来,非得完成,还要早交多交,夺得一面锦旗。铜钱沙人是种田汉子,
要面子。下面有五百张嘴要吃,肚子是勒不住的,粮食得从土里刨出来。全村男女
劳力两百多双手,吃了饭,干什么?他们站在那里听从指派:强壮者干什么,体弱
者也不能闲,谁都得去挣工分。即使是个人影子,也得到地里去晃晃,否则,他就
没有了工分,也就没法生活。生老病残,他都得想到,连女人怀上了孩子他也得知
道。栽种收割,除草施肥,抗旱排涝,防虫治虫,芝麻割了种绿豆,绿豆摘了撒养
麦,稻田翻了种油菜,棉梗拔了种小麦。铜钱沙是他的一本作业簿,每天一页,一
年三百六十五日,等他出题,等他解答,等他批阅,等他向上级报告。田稻毕竟读
过几天书,能写会画,比他爹能干。他口袋里一个小本儿一支钢笔须臾不离,千亩
田,数百人,在他心中、手中盘弄得井井有条。他是一个好社长。
那一年的清明节,田稻总算抽出了一点空,带着全家来到屋后祖父母和父亲的
坟前。菜儿兰香给死人烧香化纸,田稻用镰修理坟头的野草。他是党员干部,烧香
叩头怕人看见。他用锹培着土,把一个老鼠洞塞了,又抓了一把青草,把两块墓碑
通身擦了一番。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明晰起来。
豆女牵来不到四岁的潮生。潮生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坟边挖洞。他挖一个小洞,
就叫一声:“奶奶,种!”豆女就依了孙子,从衣袋里掏出两三粒豆籽,种下。孙
子沿着坟挖,她沿着坟种。
奶奶和孙子种下了数十粒豆。
豆女对着坟说:“阿稻他爹,孙子给你种豆啦!这不是‘社’的豆,是我们家
的豆,你看着吧!社里的豆不好吃,你还是吃自家的。”
兰香小声对菜儿说:“娘又说鬼话了。”
“你才说鬼话,你们全部在做鬼事。”她听到了,抗议道。
菜儿笑笑说:“娘,没说你。”
豆女说:“你们成天做鬼事,说鬼话,怕我不知道吗?跟着你哥鬼搞。”
兰香说:“我们没鬼搞呀!”
豆女说:“你们把种田说成做工分,不是鬼话么?做了一天,收回什么?到墙
上贴的纸上去画一个记号,干什么?”
菜儿说:“那叫工分!”
豆女说:“工分,能吃能喝?干活男一队女一群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鬼
混。”
兰香说:“娘,那是社,是集体劳动。”
豆女说:“社,鬼才兴社。社是好玩,唱社戏,放社火。”
田稻说:“莫跟娘说这些。你们回去吧!”
田稻慢慢地摸透了母亲的习气。从父亲死后,母亲的思想就停止了。她拒绝一
切变化着的现实。她在那里自我完善父亲生前的那些想法。
豆女偶尔也参加队里的劳动。她当年还只是四十多岁的妇女,照正常情况,她
下田能挣七分工哩。但她不正常,她算不算社员,从来没人研究过。豆女的名字在
人口册上有,在工分册上无,虽然她天天在这块土地上劳动着。自从把人和土地区
分开来,农民本该从田头获得行为的自由,然而,适得其反的是,农民在失去了个
人对土地的支配权之后,也失去了个人行为的自由。个人无法安排农活的同时也无
法安排自身了。豆女一生没有人工分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参加集体劳动时,她
心里有一个十分严格的原则界线。田稻发现了母亲的奥秘:
她只在曾属于她家的那十亩地的界线内干活,而且干得非常认真,非常卖力。
那是她和田土根开垦的处女地。大田平整后,田界毁了,她却能精确地分辨出来,
过了界,她就不干了。那不到她的田。生产方式的变更,把所有的农民推出了界,
而豆女却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界内。有一次种秧,数十人下到田里,豆女怦然以一
个农家主妇的身份感激大家,自己也带头下田。插了一阵,她回家去,做了一大甑
米饭,煮了一大盆南瓜,挑到田头,硬逼着社员们吃。兰香和田稻哭笑不得。家里
十天的口粮让她一甑蒸完了。人们笑哈哈白吃了一顿,队长要给豆女记工分,田稻
坚决拒绝了。
豆女没有进社,她疯了。她把自家屋后的两分菜地种得跟绣花一样,四季常青。
豆女守着心中的十亩田和丈夫公婆的坟。
田稻修理好坟头,把儿子拉到碑前,叫他跪下磕头。潮生不肯,却挺起肚子,
张开胯,把尿撒在了墓碑上。田稻气极,狠狠地在儿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日煞
的,这是你祖宗。”
潮生没哭,反而笑:“这是石头,祖宗是石头吗?”
“祖宗埋在石头底下。底下埋的是我爹,旁边是我爹的爹,这就叫祖宗。”
“祖宗是要埋的,爹也是要埋的。爹,我也要埋你吗?埋下去了做祖宗?”
“放你娘的屁。老子还没死哩!”
田稻要打,兰香抱住儿子,笑。
至今,田稻也记得这事。儿子要埋他,埋到哪里去?
连埋在地下的骨头也要挖起来了啊!
阿麦又要回来了,他会怎么说?
田麦这次回来,不为修庙,不为修路,不为开工厂,而是来买地。他将要花比
他们的父亲当年高上万倍的价来买他父亲开垦的这块地,买下埋着他们的祖父母和
父亲的这块地。
田麦离开故乡三十多年才回来。
落叶归根,人老思乡。中国人的骨髓里就带有乡土观念的染色体。
人,均有两极之地,生地和墓地。在飞机上出生和在海轮上出生的人现代才有。
把骨灰撒向大地海洋是近代才兴的。在古代,人们尤为看重这两地的建设。埃及的
金字塔和中国的皇陵,耶稣和穆罕默德的耶路撒冷和麦加圣城,孔子的曲阜和毛泽
东的韶山冲,蒋介石的溪口,鲁迅的绍兴。人,青年时代应该走出故土,凡是先哲
至圣,都不是在本乡本土成仙得道的,莫不是成功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行不
了天下者,何言福及故里。一个人在故土上是很难成名有所作为的,因为了解你的
人太多,你没有神秘可言。除了作恶,你难得神气起来。
田稻和父亲可谓为铜钱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他们说到底也只不过有耕种
她的权利,而摆弄不了她。林老爷注册没有问过他们;日本人占领驱走了他们;解
放了,人民政府分发给他们;合作化他们又乖乖地交出来给了“集体”;改革了,
又还给他们;开发了,国家征去,租卖给投资商,他们连同他们祖宗的坟也得搬走。
田土根和田稻父子是铜钱沙的主人吗?不,他们仍然是土地的奴仆。
田麦十二岁就离开了铜钱沙。他从一个放牛娃变成学徒,从学徒变管家,从管
家变女婿,然后自立门户,在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澳洲买地开工厂,三十多
年没回铜钱沙。他所拥有的田氏土地比父亲渴望的十亩地不知多了多少倍。他带走
了那买地的钱,把地买到外国去了,但他还要回来买。潮生向叔叔通了信,近水山
庄度假村希望叔叔买下来。中秋节时,他就要回来。
老人总爱做童年的梦。田麦住在豪华的别墅里,梦见的总是铜钱沙,总是故乡、
故土、故人、故事,魂系故里。自从得知了故乡的信息,他就渴望回乡看看。
人在弥留之际,思维多半停留在故乡少年时代似梦非梦的境地,盼望再生,重
走一遍。所以,发迹的人,晚年都想在他的出生地留下一点纪念,至少希望叶落归
根,埋在故土。
坟,是人不甘心死亡又无可奈何的标志。
田麦第一次回乡,正赶上回潮生迎娶林家小姐林静。这是田林两家的第三次结
亲。田菜嫁给林清那会是“文革”期间,港台关系是敌我关系,谁也不敢张扬。这
回不同了,田林两家在城里办的婚宴场面大,气派大,田麦给田潮生的贺金可以买
一辆小轿车,林老爷给曾孙女的嫁资更是可观。姑奶奶林佩玉也从日本回来了,还
请他们婚后去日本旅行。贺婚的人如流水行云一般。这桩婚事简直成了统一战线、
邻邦友好的一次盛会。从城里到乡下,热闹非凡。
婚宴之后,田麦回到了铜钱沙。正是清明时节,祭祖是他此行的主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