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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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套上了鞋子,装起了斯文,一个个像犯人似的被父亲押上堂来。男人们自然有几
分自豪,毕竟让儿子迈进了学堂门槛。
这一步迈得十分庄重。
父亲们把儿子牵到先生跟前,不由分说,按倒在一个稻草编的蒲团上:“作揖,
跪下,叩头,叩响头,喊先生!”
铜钱沙上长大的孩子,没习过这一套,挺肚子,蹶屁腚,有辱斯文。前一个拜,
后一个笑,轮到自己,尤其是五六岁的,竟哭了起来。
“先生,小孩不听话,尽管打好啦!”父亲们一样的话。
先生作微笑状,嗯唔几声。
轮到田稻田麦了。田土根一手牵着一个儿子,站到蒲团前。
田土根左手推出田稻:“先生,这是老大,阿稻。叫先生!”
韦先生睁大眼,扶了扶老花镜,仔细打量。
田土根右手推出田麦:“这是老二,阿麦。叫先生!”
阿稻不吭声,阿麦倒先叫了:“先生。”
韦先生凝视了好一会:“怎么一样?”
田土根笑了:“双胞胎。嘿嘿。”
先生闭上眼,“哦——稻和麦,稻粱粟,麦黍稷,瓜儿菜儿,你打算生六男二
女啰!有福有福也!”
“先生,不敢。种田人家嘛。快拜先生!”土根把阿稻按倒,阿稻像头小犊,
犟头扭脖子。
“不是说来学认字吗?又不是拜菩萨。”他不作揖,一只腿跪着,一只腿站着。
“跪好!”田土根踹了儿子一脚,在他屁股上掺了一巴掌:“小畜牲,字是容
易学来的吗?教一个字,叩十个头也值!叩,叩响头!”他把儿子的小光头接到蒲
团上。
田稻拗不过父亲的大手,弹簧似的在草蒲团上碰了三下,自己爬起来。
田土根狠狠地给了阿稻三巴掌。
田麦没等到父亲指令,自作聪明,学着别人的样子拜了起来,三叩九拜,一点
不差。众人被他那认真的样儿惊呆了。韦先生一反常态,如获至宝,把阿麦从地上
拉起来,叹道:“玉不凿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此童将大有出息也!”
田土根心里总算平衡了,由怒转笑。
田稻是铜钱沙上的孩子王,大孩子也惧他几分。他又蛮又野,打架眼尖手快,
在坡上是只虎,在水里是条龙,一口气能潜过半条江。这只小虎这条小龙在书桌上
顿时变成了一条虫。写字果然不如摸鱼捉蟹那么容易。
韦先生第一课教孩子们写自己的姓。
田稻拿过先生写的一个红色的“田”字。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姓,原来是这么
简单,就像一块田,周边四条田塍,中间横竖两条塍。看来很亲切,不像姓杨的杨
字那么多勾勾刀刀,扭来扭去。韦先生对他有了成见,想抓住把柄,治一治他身上
的野气,命他仿照红字写一个试试。他吃力地握起笔,五寸长的笔杆比一丈长的鱼
叉还难弄。他笨拙地一笔画成了个“回”,然后,从下到上从右到左在中间画了个
“十”,递给先生。
先生冷笑一声,抓起他的右手,抖了两下,说:“抓螃蟹的手,横爬!”举起
檀木戒尺,冷不了地打下来。连打十下,火辣辣地痛。他充好汉,没哭。
“这不是‘田’吗?”他觉得十分委屈。
“耕田耙地也有个倒顺。”
“我爹耕田就是先耕四边的,不信你去看。”
“这是写字,不是耕地!再写!”
阿稻换了左手,先画了个“十”,再画“回”。
先生又抓住他的左手。他把手猛地抽回来:“不是吗?”
“伸出左手,搁在桌上,我要教你!”
田稻伸出了左手,以为先生要把“田”字写在他手心上,不让忘记。
“啪!”檀木戒尺重重地打在手心上,手心手背一阵麻。头上的冷汗冒出来。
“为什么?”
“我教你,左手不是写字的,用右手。再写。”
先生拿起笔,示范了一遍,
田稻有所悟了。他按照先生的写法,摹了一遍,以为不会再错了。殊不知先生
跟他是对面,他刚好写反了。
“哼,你倒不笨呀!”
“不是吗?”他拿起那张纸,倒看横看,“反正倒顺都是田呀。”
“你还蛮有理的。田麦,你来写。”
田麦一直在一旁看着,听先生这么一说,他拿起笔,按照先生的写法,写了个
“田”。先生摸了摸胡子,老脸一动,笑了。
“我跟他写的一样。”田稻不服。
“拿凳子来!”先生命令一个比阿稻大三四岁的学生。
大同学搬过一条长凳,不知先生要干什么。
“教化教化,不教不化。趴上去,我看你嘴硬还是屁股硬。”
糟啦,要打屁股。
他趴了上去。“先生,别把裤子打破了,我就这条新裤子。可不可以打别处,
打背?”他撩起后襟,赤了背,运足了气。
“扒开他的裤子!”先生命令道。
同学笑了笑。
“扒!”
大同学拍了拍阿稻的背,扒开了他的裤子,露出两块圆滚滚黑黝黝的屁股。
先生把一根两尺多长一寸多宽的竹板递给大男孩:“给我打,打十板,让他自
己数。”
田稻想反抗,可如果得罪了先生,学不到字,父亲打起来是更不留情的。他抱
住条凳,蹶起屁股。
“啪——啪——啪——”竹板韧性好,弹力大,那同学又会使力,打得清脆悦
耳。先生十二分满意。
阿稻皱着眉,数着:“———二——三——”好汉一条。
众生目瞪口呆,最小的吓得哭了起来。
“啪——”先生一拍惊堂木,谁也不敢哭了。
“先生!”田麦跪下,“分三板给我吧,我帮哥挨。”
“唔,梯道天悟。你能代他写字吗?”
“能,先生,我帮哥写。”阿麦恳求。
“你能替他一辈子?”
“不要你替,打吧!”田稻咬紧牙关说道。
“看在同胞手足情上,免去三板。”
阿稻从凳子上跳起来,立得稳稳的,左右各一掌,贴紧裤子,收了收腹,扎紧
裤带。“老子姓田,不信就写不好一个田字,写不好,老子不姓田!”他抓起笔。
韦先生说:“好,我教你。先左一竖,接着上一横,连着折竖,下面空着,再
写中间一横一竖,最后封门。”他边说边写了个红色的一田”。
阿稻一学就会,一口气写了五个“田”字。
“原来,你不笨啊!”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哼!那么容易?写字有写字的规矩,由你乱画?先左后右,先上后下,
先撇后捺,先中间,再两边,先进人,后关门。先人创下的规矩。读书可不像种田,
使蛮力出生活。做文章不是撒种种庄稼,学问呀!磨穿铁砚啊!看来,你尚不是没
眼的石头。瞧,这个字是打进去的。”
先生再教阿稻写“稻”。阿稻全神贯注,忘了痛,很快记牢。
田稻上学的第一天挨了老师的打,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姓名,还学会了六句话: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那天,放了晚学,田稻扔下书包就去放牛。田土根把耕地的牛从轭头上解下来,
将牛绳递给儿子:“先生教啥字啦?”
“名字,田字稻字,还念了狗不叫,没写,只写姓名。”
“嚄,写给老子瞧瞧。”土根把牛鞭递给儿子当笔。
阿稻接过,在沙地上写了两个很大的字:田稻。
“值,这么繁的‘稻’字老子还不会认不会写哩。一天就超过了老子。”
“是从屁眼里打进去的。”
“哈哈哈,打也值。忍着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不识字如猪狗。爬
上铜钱沙的那天,我就在这沙滩上写了个‘田’字。我只会写一个字呀!未想到,
十年之后,儿子都这么大了,田却不是我的了。”
“是谁的?怎么会哩,这田从来就是我们家种的呀!”
“是城里林老爷的,整个铜钱沙全是他的,包括荒地、芦苇、沙滩,还有江心
没冒出来的,全是他的。我们全是他的佃户。”
“这是为什么?他又不是种田的。”阿稻曾同父亲到城里去卖鱼,到林老爷家
去过两次。
“儿子呀,人家出五块钱一亩,十年前就把这江心岛全买下来了。人家拿得出
白纸黑字红印巴的地契来,我们拿不出一个字。人从书理乖,计巧得便宜。我们出
了十年憨力气。”
“字就这么重?难怪先生说,一字值千金。爹,我懂了,打我不怕,它不往我
肚里钻我也要往书里拱。”
“阿麦哩?也学会了,也挨了打?”
“不,阿麦聪明,一看就会,先生喜欢他了。”
“好,等你哥俩长大了,挣了钱,把这田写回来。林老爷私下答应过的,每亩
三十块的低价,卖给我们十亩,与我签字画押订合同。让埋了爷爷奶奶骨头的地永
远姓田。”
他想起父亲的话:“让埋了爷爷奶奶骨头的地永远姓田。”
他扔下手中的笔,看着桌上的合同,看着“卖方法人代表”一行字,眼里一酸,
流不出泪来。是人在捉弄土地,还是土地在捉弄人?为什么刚好轮到他来签字?
凌晨四点他才睡去,旧梦联翩,早上八点也没醒。
他沉睡在童年的梦中。
乡长到招待所,推开老田的门。田稻四仰八叉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有节奏地拉
着鼾。那张合同书落在地毯上。乡长捡起来一看,没签。他有些火,耐住,没发。
一看枕头边,有一张写满了“田稻”二字的纸。他拿过来笑了。有门了!这老头子,
心里阵脚乱了,动摇了。乱七八糟的签字虽然写得不是地方,却也说明了他欲签又
止的心情。慢磨总比大动干戈好。他已准备了几套方案。这老头子硬的不吃,软的
不买,后台又大,有时真拿他没治,弄翻了,他乱捅马蜂窝。他把合同书与乱签字
拼了拼,真想抠下两个字,贴在那空白处拉倒。人家急得火急火燎,他在睡大觉。
“老田!我的大爷,喂!”
田稻醒来。那梦还没断哩。
“田村长,田太爷,我的活祖宗,瞧,你把字签到哪里了,练字呀?签吧,往
这儿签!”
田稻说:“往哪儿签,我要你教?”
“都到这时候了,你这泡屎夹着不拉行吗?老阿爹,你的党性到哪儿去了,”
“你的党性强?我入党,你还没出世哩!给我上党课!”
“哎呀!别摆老谱啦。签吧!又不是书法比赛,练三天才上阵,拿奖杯。”乡
长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我问你,乡里这么积极,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天地良心,我个人没沾半分利。一切按文件办的。”
“你们又买了一辆奔驰,是不是从征地款中抠出来的?”
“奔驰?奔驰又不是乡政府的车,是茂发公司的。上面有文件,我哪够奔驰的
级别?莫开玩笑。你儿子才坐奔驰哩。”
“开发区十万一亩下来,为什么到村里只剩下六万,到户到人只有两万?”
“不是讲了几十遍了吗?你还没懂?明知故问,政策又不是我定的。用湖水煮
湖鱼,将来有几千人要吃饭嘛,统筹安排。移民,再征地,修路,办厂,办第三产
业,要花多少?区里截去两万,也没向乡里摆账。有项目嘛。”
“项目,哼,在纸上在嘴巴上,钱却落进了你们的金库。”
“你别瞎说。”
“瞎说?阿光又买了一辆新车,全都配上了大哥大,哪来的钱?我听阿麦说,
每亩二十多万哩。”
“你一个村长,我一个乡长,管那么多干什么?”
“你可以不管,我可得管。地卖了村卖了,每人两万,能吃几年?全村七十九
个六十岁以上的,三年死不光。还有两百七十七个十八岁以下的,长大干什么?把
女人的洞塞起来不生?”
“政府不是有安排吗?每亩地转非农业户口半个人,发展旅游业。”
“把我们的地十万一亩卖给国家去开发,又让村里十二万一亩买邻村的地做宅
基办厂,这公平吗?论地,我们的好几倍,靠城郊。低价卖优,高价买劣,天下哪
有这个理?”
“不是早跟你讲过吗?这是个性质问题。国家征地是大局,是国家征集体的。
而你们村要迁居,用的是另外村里的地,是集体征集体,农民对农民。十二万还是
国家协调价哩。”
“农民该坑?农转非,拔萝卜,从地里拔起来,晾到哪里?”
“这你就别跟我说啰。”
“我不签。”
“嘿嘿,死了张屠户,难道就吃带毛猪?党委有个倾向性意见,当然,还没有
形成决议。你不签,让别人来签。村长是可以撤换的嘛。”
“你撤我好了。”
田稻一扔合同,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