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谱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天地皇皇 >

第28部分

天地皇皇-第28部分

小说: 天地皇皇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于是把它垦了,种上水稻,要创造高产。谁知那田不听话,稻子就是长不好,产量
极低,二十多亩低产田,成了个包袱,上塘下塘两个小队都不愿种,还为此事吵起
架来。
    那时,田为什么那么不值钱呢?因为一斤稻子才六分钱,一个男人干一天,口
朝黄泥背朝天,才十分工,六毛钱。
    又过了二十多年,这臭水洼却变成了金子,哪怕多一平方米也是上百块。
    他努力地思索着,想把它历史地连贯起来。
    他掌握这块土地的大权旁落了,好容易抓到村中的一批老干部老社员,要上告
阿才,才勉强保住了这块地的资金不动,留归集体,作为敬老院的资金。
    难道我只能管敬老院了吗?他笑自己。
    他想起了妹妹瓜儿。瓜儿一生守住那一块净土,五十年后居然创造了一番辉煌。
    人哪!一生总该守住一点什么,让它陪自己终身。
    清水中,映着他的倒影。蓝天,白云,一轮太阳,全在那镜中。他看着自己的
影子。天未老,地未老,白云依旧,青山依旧,而他却不是原来的田稻了。只有人,
才是时间的标记啊!
    放眼一看,满田满垄的稻子黄了,又是秋收时节。这是铜钱沙上的最后一次秋
收了。收了,再也不种了,地卖了。
    田稻辞职之后,那种惶惑不安的心情渐渐消退。一切均已成为铁的事实,无法
更改了,历史的脚步只留下了一个印迹。在这块新生不到百年的土地上,他走过几
步,父亲走过几步的脚印,在地上早已模糊难辨,在脑子里却十分清晰。他陡然感
觉到自己从土地的制约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个散淡的乡下人。
    

    他也没跟家里打个招呼,在公路边,上了一辆招手即停的小中巴,交了一元五
角钱,来到了黄山庵前。
    苍苍茫茫的会稽山脉,延伸到江边。江边的山腰上有越王当年石屋养马的旧址。
那石屋还在,小得像一座土地庙,令人怀疑当年的勾践怎么能进去。大抵是后朝人
为了纪念他垒的。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石屋养马,十年生聚,毕竟复国雪耻,留下了许多东西,
也无愧一世英雄了。离卧薪尝胆处只有一丘之隔的就是黄山庙。
    田稻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了。他不信佛,也不信鬼。妹妹是佛门中人,弟弟是
个佛教徒,母亲神鬼莫测,他都管不了。这难怪他:瓜儿从未跟他一起生活过,田
麦是半个外国人,母亲有精神病。他只是陪田麦来过两次。他既不烧香,也不拜佛,
只是欣赏那庙前的几畦菜地,庙后的一片竹林。一度荒凉得几乎叫得出鬼来的地方,
变得如此安闲,雅致,真是福地洞天。这全是人所为呀。
    他踱进山门,显得有生以来少有的悠闲从容。匆匆忙忙,如火如茶的人生使得
他从来没有闲心闲情注意过与他做事的直接目的无关的事物。他几乎每步行动都有
明确的目标。今日,没有目标,只是一时兴起,信马由缰地跑到这里来。来做什么?
他也糊涂了,笑了。来看妹妹吗?这可是第一次专门来看妹妹呀!见了瓜儿怎么说?
“我是专门来看你的,没别的事。”这话会叫瓜儿大吃一惊,还以为他要皈依佛门
哩。进了山门,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荒唐。
    他立在山门口,下意识地看那新刻的一块功德碑。
    那一米多高的石碑质地倒是不错,书法、雕刻却十分拙劣,绝对算不得好工艺。
碑文颇像是乡村某个年长的教书先生所作,白话里夹着几个文言古词儿。田氏麦先
生被大加称颂,仿佛这庙就是田家的。明真的法名也提到了,只是没姓。一段文字
之后,便是功德者的姓名,名下是捐款数目。

        田麦  人民币  叁拾万元
        ……

    以下数百人之多,依钱多少而列。多者一万少者五十。

        杜豆女  人民币  壹佰元
        ……

    这是母亲吗?田稻不敢相信。母亲也捐了一百元,名字排在倒数第十。以下是
五十元的九名。碑上的许多名字他都很熟悉,其中不少人已经死去了。他默默地数
着自己已知的死者名字,大多是长他一辈或者同辈的人。碑文上极少见四十岁以下
的人。这些死者或生者大多跟他一道围过塘,垦过荒,打过鱼,赶过潮。他们死了,
无声无息地去了,然而,他们的名字,却因了几百元几十元钱,永远存留下来。几
千年后,即使这庙毁了,这石碑是毁不了的,埋在土里也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人过
留名,雁过留声。这山下几万亩围垦得来的土地,留得下他们的名吗?虽然他们曾
流下血汗,甚至舍弃生命,就像父亲田土根。谁来刻这个功德碑呢?名噪一时的父
亲也早被人忘了啊!母亲居然用一百元留下了一个名字。他有些不平。碑上的名字
一样大小,严格地按钱数排列。的确也公平。除了政府拨款十万,弟弟三十万,剩
下的数百名加起来不到六万。他试想自己的名字假若也夹在其中,会是什么滋味。
决不可能,他是共产党员,是干部,虽然一万他也拿得出。碑文上的人名,除了田
麦和两个乡镇企业老板外,全是不名的平头百姓,当然是善男信女。他们的人生如
一根草,却因为几十元钱而刻在碑上了。田稻感慨不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想
起自己签名的那份合同。那纸上的名字肯定没这石刻的耐久,也不会被后人读念。
他想,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确是个好主意。
    他看过了名字,再看下款:

        总共捐助人民币肆拾伍万肆仟陆佰伍拾元。

    这无疑都是自愿的,无须谁去动员催讨,全是现款。神的力量为什么这么大?
平时,村里要收缴什么公共费用,却是那般艰难。有的党员连党费也不缴,需三催
四讨的。宗教为什么能令吝啬鬼也慷慨起来?连赖子也捐了五十元,杨来福的名字
在母亲的名字后面。五十元不是可以买二三十斤黄酒吗?他为什么也捐五十元?图
来世吗?没有来世呀!
    再下一款,居然是所捐款的开支,水泥、木料、钢筋、砖瓦、工匠工资,细至
几元几角几分。数十万的工程,而且是民间的,居然无一文钱的乱花销,连剩余捌
拾贰元伍角伍分也刻在碑上,注明作香火用。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清白的一笔账了。
    管账的人何以如此清白?大抵只有菩萨知晓了。举头三尺有神灵,菩萨用眼盯
着。可菩萨不会说话呀!
    这些办事人为什么不揩菩萨的油?
    有人叫他:“田书记,田村长!您来啦!”
    他把目光从碑文上挪开,截断了自己的思绪。
    大家都知他是住持的哥哥,自然也对他恭敬起来。庙是他弟弟出钱修的,是他
妹妹管的,他不信神也是神了。
    瓜儿见他来,问道:“娘好?嫂好?”
    田稻说:“都好。”
    瓜儿说:“你好像不太好。”
    “我也好,没病没灾的,吃得睡得,有什么不好?”
    “菩萨晓得。”
    “我都快成神仙啦。”
    “你是劳碌命,运好无福的。无事便是悻,难得安耽的。”
    “我来看看你。”
    “你来看我?你悟到了什么?不悟到什么,你是不会到我这里来的。阿弥陀佛!”
    “我也差不多要念阿弥陀佛了,哈哈哈……”
    “善哉善哉!”
    “唉!善哉啰。”
    刚好是午饭时间。田稻在庙堂里转了转,仔细地看了看。大殿里香火弥漫,帷
幡锦罗都熏得颇有几成佛色了。正厅上一块鎏金大匾是城里大书法家写的,“普度
众生”四字金光熠熠,落款是“家乡弟子田麦”。经堂里除了一般寺院里所有的陈
设外,别致的是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竹椅,新的旧的,像是从百家收集来的,一排
一排,整整齐齐。这是一些俗家弟子的坐位。他们都是附近村中的老人,家中无事,
懒得同儿孙烦恼,懒得婆媳口角,便到庙里来听经,有时也念经,借口信佛,图个
清静。大殿左侧,有一小院,有花有草,石桌石凳,十分幽静。有几个老头在石桌
上下棋。厢房那边居然有块木牌:“黄山村老年人娱乐室”。
    “嘿,老田!你怎么来了?”叫他的是黄山村十年前的大队长。
    “老王,你好优哉游哉啊!”
    “老弟呀,这不很好吗?我可轻松了八年啦!”
    “你发福了!”
    “无所用心。不念佛,倒吃斋步。听说你们铜钱沙卖了,进城了,农转非了,
好哇!再盖一层楼啰。”
    “我退了,跟你一样啰!再盖楼?要拆光哩。”
    “你比我小十岁呀!拆了盖新楼。”
    “也快六十啦。盖棺啰!”
    “对,对,该闲了。盖棺论定,少听闲言嘛。”
    他们过去都是大队干部,老朋友。
    “你们把娱乐室开到庙里来了,这主意真绝呀!”
    “谁叫菩萨占的是我们的地呢?我们没收菩萨的地皮费就算是优惠的了。你们
铜钱沙不是十万一亩吗?修庙,我们可分文未收呀。跟市里的宗教管理局达成了这
个协议,给一间当村里老年人的活动室,由我管。你别说,人跟人和平共处难,跟
菩萨和平共处倒很容易。村里老人到这里来,都不吵不嚷了,有趣。你听经念佛我
不干涉,我下棋聊天你不打扰,各得其所。嘿嘿,没人敢到这里闹场子哩。”
    “这块地自古以来就是庙里的呀!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村里的了?”
    “你忘了?大围垦时,这庙是围垦指挥部,学大寨时,成了养猪场。明真方丈
养过猪,她的口粮是队里发的。她不吃肉,吃粮呀!她也当过我的社员呀!现在她
比我强啰,收编佛教协会啦。”
    “哦,这笔账是这么算来的。”
    “菩萨再大,也归土地神管。只有南天门造在天空,不占地。”
    “你这老年人活动室倒成了逍遥宫,会清闲呀!”
    “来,老兄弟,一齐吃中饭吧!吃斋,这里没荤。”
    不一会,老人们端来了十多把竹椅,围着石桌,坐成一圈,一人一只碗一双筷。
两大瓦钵青菜豆腐端到石桌上,热气腾腾,翻出阵阵麻油香,很是吊胃口。一个老
人给田稻端来竹椅,又一个老人递给他一副碗筷。
    老王说:“大家都爱在这里吃午饭,一毛钱一餐,天下第一便宜了。真正的大
锅饭啦!用柴烧的,锅巴又焦又香。来者不拒,一毛钱,半斤米,多不退,少不补,
菜地里的瓜菜萝卜,四季不断,大家浇水施肥,做饭轮着,不用开会,不用派工,
高度自觉,来的烧香客也一视同仁。”
    “你还在搞集体食堂?”
    “不。这里吃斋,吃素,只有豆腐是买的。这里吃饭,根本不记伙食账,也从
不算伙食账。想来吃,往厨房米缸里倒一碗米,随你便,绝对没人管,米缸从不空。
吃了,往香案左边那木匣子里扔一毛钱就是。当然,扔一元十元也没人表扬你,但
绝对没有白吃的人。木匣子里的钱从来不空,买油盐酱醋,去取。每天有人送豆腐
来。卖豆腐的,自己去匣子里拿钱,不会多拿,只会少拿。”
    “没人管?成了君子国啦?”
    “有菩萨看着哩,哈哈哈。你放心,这里没人做坏事,没人沾别人的便宜。大
概是举头三尺有神灵吧,可没人做思想工作。”
    “有这等事?谁定的规章?”
    “没有规章。你自己盛饭去吧!管饱。你是客,一切免了。”
    田稻简直难以相信。
    他拿了碗去盛饭,走过小院,发现前厅还有四桌,每桌七、八、十人不等,男
一桌、女一桌的,大家围着一钵青菜豆腐吃得正香,聊得正欢。那和谐、安详的气
氛令他陶醉了。三十年前围垦时,滩涂工棚里不正是这种气氛吗?也是这些人,也
是这种吃法,只不过是生产队的米和菜,派人煮饭。这些人老了。食客中没几个年
轻的,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女人,没有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他又想起“文革”时吃忆
苦饭的场面,五八年吃公共食堂的场面。这些来自各村的人,怎么会不约而同……
    他到厨房,揭开大锅,一锅柴火炯的锅巴饭香气腾腾,他的五脏六腑也蠕动起
来。他拿起大锅铲,插进去,“唰”一铲掀起,倒入碗中,翻过来,是一块黄澄澄
的锅巴。他连筷子也忘了用,馋得用口一咬,“嚓嚓嚓”酥口爽心。好久没有吃过
这种饭了。他端着一碗饭,边走边咬,如时光倒转了三十年。他到石桌前,那块黄
锅巴已所剩无几了。他坐进圈子,没人讲客气,十来双筷子,在钵子里来来去去,
斯斯文文,一边吃,一边闲扯,无拘无束,比一家人还显得和气。这就是地地道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