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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天地皇皇-第2部分

小说: 天地皇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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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字,闷着,堪称史无前例。没有发火,没有骂人,温湿得像在水里浸过的炮
仗,用火烧也不着。
    村里像是烧开了的一锅水,沸沸腾腾,田稻却像坐在冷水盆中,纹丝不动。
    他一人住着一个单套间,那是乡里专门用来招待上司和贵宾的,这回轮到他享
受一番。仿佛要过足了瘾才肯离开,离开了,永远也不会再来。他一生劳累奔波,
马不停蹄,像一根上紧了的时钟发条,稍一松弛又被人拧紧,一分一秒也不曾停歇,
滴滴答答,走过了五十八个春秋。他冥冥之中感到这是最后一次被拧紧,拧到了极
限,待走完了这一圈再也不必拧,自动散盘。生命的力度再也不会有紧迫感了。他
似乎在抓紧最后一刻,把五十多年的疲劳在这几天里全部解除,领略一下休息的味
道。他没有休息好。事情迫在眉睫,开发区的红线图也绘制出来了。国土乃国家之
土,最大的拥有者是国家,一个小村长,当然挡不住开发区的开发。田稻是明白这
一点的。他在装糊涂,因为许多中介环节是一本说不清问不明的糊涂账。也许他软
拖硬抗又会给村民们捞到一点意外的好处。再说,他一拿起笔就发抖发昏,心就像
被一刀剜空了似的,背熟了的条款一片模糊,死人一个个向他扑来,活人的呼喊令
他头脑发麻。他几次拿起笔感觉都一样,放下笔,那感觉顿释。
    “法人代表签字”这几个字他看了几百遍。只需在这行字后面潦草地写上“田
稻”二字就完事,太轻而易举了。这字不能由别人代签,否则,不是作假就是违法。
区长、乡长们签的是责任状,他签的是“地契”。我是这一千五百亩土地的法人代
表?他怎么也适应不了这个说法。“法人”这个词近几年才听说,后来才在文件中
看到。领什么执照时,有这么一栏。私人企业、个体户们,最先出来充当了这个角
色。他们对自己对国家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给公家当法人的人,谁负过责?谁又负
得起那个责?他田潮生能负起这个责吗?他觉得好笑,太好笑了!看着“田潮生”
的签字就想笑。开发区主任,法人代表,买方。堂堂正正,副厅级干部。我是什么?
老百姓举手选的,社长、大队长、村长、支部书记,名称四十年换去换来,都是
“田稻”。他从来没有感到是什么法人,只是感到一种责任,一种义务。他不知签
过多少字,“田稻”二字划得烂熟,而且极具特征,任何人都学不来,谁要是模仿
了他的签字,他一眼就能辨出来。从一把扫帚到一百万的经济合同,从母猪下崽到
女人生娃他都签过字。而这回签字是要把整个铜钱沙卖掉,铜钱沙就会在他签字了
之后消失掉,同匈生死簿一样,一笔勾销。他有一种像法院院长在死刑犯的布告上
打“Ⅴ”一样的感觉。
    这可是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打“Ⅴ”呀!
    他觉得有点滑稽,有点荒唐。
    合同书上的买方法人居然是田潮生。
    田潮生是他田稻的儿子啊!儿子!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准备来铜钱沙投资建度假村的是田麦,资本雄厚的港商,
他的同胞弟弟。
    这是怎么回事?历史的长河在这里搅了个漩涡,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一
个怪结。一块土地,三代人,还有第四代,搅浑了。他害怕黑笔落在白纸上,死后
见了父亲,做鬼也说不清。还有村里人会怎么说,怎么看。历史给他出了个难题,
逼他回答。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他走到窗前,抬头一望,月儿弯弯,星斗满天,银河横跨
天际。他推开铝合金玻璃窗,一股热风吹进来与房间里的冷气汇合。他腹背同时感
到冷热交错,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娘卖×,这空调。”他打了一个喷嚏。他的脑
子和身子全被调乱了。他关了窗,走出来,站到阳台上。一阵夜风吹过来,楼下的
一丛罗汉竹沙沙响。院内樟树上知了突然嘶叫起来,烦。小院里静悄悄的无人。他
脱下背心,只穿着一条短裤。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虽然是快六十岁的人,身子
骨硬朗得像壮汉一般,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三天没刮的胡子板刷一样又硬又黑,
古铜色的肌肤泛着光泽。他酒量很好,饭量也大,吃喝自然不差,肚皮却没有隆起
来。这得益于他习惯田头劳作。他平日很少西装革履,衣着饮食随便,一副农民本
色难脱,保持着许多乡下人的坏习气,如随地吐痰,随地小便,不洗手就进餐。但
他从来不生病,没住过医院。
    他感到体内有一股说不出名堂的东西在膨胀,欲向外倾泻,渴望获得像儿时挺
起肚子往江中撒尿时那种淋漓尽致的快感。他望着月亮,望着山影,山下有一片稻
田,山坡上是茶树。他恍若回到了江边,回到了那遥远的童年。
    他仿佛看到母亲从铜钱沙款款向他走来。
    母亲是个精神失常近四十年的人。母亲打父亲被大潮卷走后就失常了。如今依
然健在。耄耋之年,耳聪目明,还能下地干活,一年四季,不停地种豆收豆,种瓜
摘瓜,在地里瞎忙。她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子,有很高的知名度。这不仅仅因为她是
田稻的母亲,也是大港商田麦的母亲,是田潮生总经理的奶奶,是场长林清的老岳
母。她的儿孙可谓权倾一方,财聚万千。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奶奶受人尊重,重要的
一条是她在这片土地上像个幽灵,她的疯话当时听来的确是一派胡言,谁都不信也
不敢信,可过三五年乃至十多年,却往往成为事实。她甚至像个预言家,连某某人
怎样死,何时死也料定如神。所以,无论谁见了她都有几分对神一般的敬畏。她有
自己的一套特殊的思维方式——对现实的存在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判断是非的标
准停留在她疯的那一刻,也就是五十年代合作化运动时。她死也不承认自己是疯子,
谁说她疯她就说谁疯,所以,她坚决拒诊。她不仅能生活自理,还热心帮人,帮倒
忙、闹笑话、令人啼笑皆非是常事,然而,却令人笑后深思。所以,她颇有几分令
人胆寒的威慑力。除上述两方面原因外,她和丈夫田土根,还是铜钱沙的缔造者、
创始人。
    田稻想:娘知不知道铜钱沙将要卖掉?全村人都知道,娘是不知道的。谁会跟
一个疯子去说这事呢?说了她也不信。她不懂,她连合作社、人民公社、国营农场
也不承认,会承认旅游开发区,会承认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吗?她只承认过一回现
实:分田到户。她只知道毛主席分了地主的田,邓小平又把田分给了庄稼户。娘要
是知道卖掉铜钱沙,她会怎样?会彻底地疯狂,会死?她视土地庄稼胜过生命,要
她永远离开这块土地,简直不敢设想。
    田稻记起了娘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还小,城里的林老爷和二地主陈耀
武为争地打官司,娘说:“男人啊!斗呀斗,争呀争,不就为了两样,田和女人。
田跟女人一样,谁占去了、买去了就跟谁姓,种的庄稼、生的孩子就属谁。田的命
跟女人的命一样,惨啰。”后来,合作化时娘疯了,她看到田归了公,大家一起来
种,就说起疯话来:“哪有这样伺候田的?田姓公,公家弄,不成了婊子的×,出
得了好谷吗?婊子生得出好孩子吗?”那年他当社长,娘骂他做了王八头。好气又
好笑。
    我当了几十年王八吗?要把自己的娘也卖掉啦!我签字?我是法人?我是三八?
娘啊!你又会说什么狂话?
    田稻回到房里,到卫生间打开冷水龙头,扒下短裤,赤身冲了个透,让自己冷
静下来。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试签“田稻”工字。他一口气写了五十多个“田”字。
横写竖写斜写,“田”字倒写也是“田”。
    他油然想起少年时第一次拿笔写第一个字就是“田”字。

    铜钱沙上的十几户人家,莫名其妙地被乡丁传唤到城里去吃官司,说是有人将
他们告下了,原告居然是林老爷。在城里法院的大堂上,原告抖出了一张盖有民国
政府大印的地契。十年前他就将铜钱沙注册登记,以每亩五块大洋的价格买下来,
并且交了税金。垦荒者们虽然落籍在这江心的沙洲上垦田安家生儿育女,春种秋收,
抗潮围塘,生生死死,却拿不出一个字的根据来。凭什么说地是你的?凭天凭地凭
人,找谁评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灭了,换叫政府,百姓者,庶民也,国
有法,民有规,谁叫你不先注册后开垦呢?一字不识的庄稼汉、打鱼郎不知什么叫
“注册”,他们只懂种地。早知五块钱就能买到一亩地,抽了血割了肉也要买。这
江心里潮涌起来的无主之士,本是天的恩赐,怎么由一张纸儿一飞,就掉进了林老
爷的口袋?他又不是种田人,在城里开了半条街的铺子,他要那么多地干什么?
    种田人被愚弄了。种田人被愚弄了几干年。他们不识字,而国法是由识字的人
写的。
    一场官司一天之内让这批垦荒开拓者沦为佃农。
    田稻依稀记得那天黄昏父亲和伯叔们荡着小船从城里回来,一个个灰溜溜的。
晚上,人们聚在他家的茅草屋里,唉声叹气。这些人都是父亲动员到铜钱沙来垦荒
的穷兄弟,大都是老家田家畈来的。他们都很信崇父亲田土根。父亲对兄弟们沉痛
地说:“荒了田,只一季不收,荒了儿孙一辈子做不了人。庄稼汉,不就是想在铜
钱沙这块土地上顶天立地做一场人吗?我们没顶起天,也立不了地,成了佃家,站
在别人的地上,今日才明白过来呀!我们的儿子不能再糊涂了,要识字。我建议,
每户出一担稻谷,请先生,教孩子识字。”
    “行,请先生,教子孙。勒紧肚皮也要识字。”大家应和。
    穷佃农们丢了开垦得到的土地,突然明白了要认字和法。
    铜钱沙人请来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姓韦。田稻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老先生
的模样。那个落泊的教书匠穿长褂,吃黄酒,戴眼镜,瘦长脸,深凹的眼窝里陷进
两颗黄灰色的小眼珠。他常常闹着眼睛,观察周围的事物更多是用耳朵,激怒时才
用眼。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让人听了半懂不懂。老先生读文章时摇头摆脑,仿佛
在品老酒,品着品着,脑袋就像个挂在脖子上的秋后的葫芦,随时会“啪”一声落
在地上似的。“先生,我娘煮了成水鸡,爹打了老酒,今日请你去。”一听这话,
那蔫葫芦顿时活了,眼也亮了,脖子昂起,现出个鸡蛋大的喉结上下滑动。先生用
手抹去嘴角上的梦涎,从周公那里回来,“嗯”一声,算回答学生,不苟言笑,用
戒尺一拍桌子:“读——读读!”满屋子十多个学生“咿里哇啦,嗯唔啊呀”如池
塘里的青蛙乱叫,说明先生在用功施教,值得吃鸡。
    韦先生又迂又馋,穷困潦倒。他年老体衰,要价不高,向每个学生收三斛稻谷,
一年一件长衫,酒饭填饱皮囊足矣。教十五六个学生,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五六岁。
一本《三字经》,读。一本《百家姓》,写。孩子们望着茅屋顶,唱着“人之初,
性本善”,低着脑袋趴在红印本上,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学堂是东一家西一户出的竹子木头搭起来的。芦苇围的四壁,用稻草和稀泥糊
上去,不透风,剜了几个碗口大的小窗儿。顶上是山坡上割来的茅草铺盖,倒也能
遮日挡雨。韦先生早已丧妻,一介鳏夫,学堂里间便是先生的卧室,行囊简陋。先
生一日三餐在学生家轮流公吃,衣裳脏了,由学生拿回去公洗,倒也清静,优哉游
哉。教好教坏,也没人能鉴别。
    韦先生在稀泥巴糊的壁上,恭恭敬敬贴上一张大红纸,纸上写了五个大字:
“天地国亲师”,乃五尊之位。紧靠五尊之位是一张方桌,那是田土根十年前从钱
塘江里捞起来的。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孔圣人的牌位。
    学堂开课,放了鞭炮。一个个家长领了男童,来拜先生。
    韦先生正襟危坐在五尊之位前。头顶天,脚踩地,君王打倒,民国在南京,委
员长是他的同乡,亲者蒙童之父也,他便是五尊之末,师也!至圣先师孔仲尼的牌
位前设一瓦陶香炉,炉中香烟袅袅,两只用木头做的烛台上燃着两支小蜡烛,明晃
晃。拜师的仪式十分简单。一群捕鱼摸虾捉蟹赶潮爬树掏鸟窝撵野兔的顽童,平日
光屁股挺雀雀撒野,一下子穿戴齐整,虽然个个身上都有补丁,但毕竟是穿了衣服,
还套上了鞋子,装起了斯文,一个个像犯人似的被父亲押上堂来。男人们自然有几
分自豪,毕竟让儿子迈进了学堂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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