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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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听清了,一伸舌头,放掉了奶头,小声说:“真爹。”示意女人别讲话。
他咳了一声,正儿八经地说:“爸,啥事?”
“你他娘的还认得爹。你刚才跟谁在讲话?”
“爸,没有。您查房还是怎么的?”
女人在被窝里格格笑:“花老头,自己不是搞城乡结合吗?管人。”
杨光捂住姑娘的嘴,对话筒喊:“爸,什么事?”
“田稻是不是签了字?”
“他呀,签个屁,跑了。乡政府正商量撤换他哩。爸,你来签呗。”
“真的要撤了他?”
“议论,没决定。我只是听说。我又不是党委。”杨光不过是个所长。
“没别的,就这事。你别瞎搞啊!注意点,乡里人对你议论不少。得跟老子争
点气,别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别得意忘形的。”
“知道了。”杨光不耐烦地放下话筒,双手又抓住了姑娘的双乳。
“你爸叫你别瞎搞的。哈哈……”
阿才睡不好了,便到田稻家来。儿子提供的信息鼓舞了他。要是乡里撤了田稻,
他就可以当政了。他受够了田稻的限制,又对他无可奈何。他当副村长有些年了,
心里一直觊觎着村长这个位置。
他敲开门。田稻还没睡,在客厅里看电视。
“什么事?这么晚了。”
“听说你回来——签了?”他明知故问。
“没有。”
“乡里的意见——”
“要撤我哩。撤就撤吧!”
“迁村的地皮——”
“黄山庵下的新围区,十二万一亩。”
“黄山村也他妈太不够朋友,十年前,围涂我们没少出力气呀!围起来,让他
们种了十年,三年什么也不缴,如今倒卖高价了呀!我们拿出祖宗开垦的当家地,
为国家做贡献,服从大局,才十万一亩,七扣八留,到村里才六万。便宜卖好地,
却出高价买海涂。这算调剂,不是挖肉吗?”
“国家征集体的是老子要儿子的,没理可讲。集体买集体的,是弟兄之间,市
场调剂。你到哪里说去。”
“你想通了?”
“通?通屁。都是老百姓,铜钱沙是先长的眉毛还没有黄山洼后长的屌毛长,
气死。不种地的发种地人的财,卖坏地的发卖好地的财。铜钱沙是砧板上的一块肥
肉,任剁了。”
“我看,只怪我们的先人来得太早了,晦气。”
“晦气,哼,有人以为是运气哩。”
“运气倒也是运气,就看你怎么摆弄。如果你是一只呆头鹅,当然只有挨宰啰。
头脑灵光的,借此机会,让子孙后代甩了这地皮,脱下农民这张皮,做城里人,吃
商品粮,靠开发区,挣大钱去。这要比刮地皮,口朝黄泥背朝天强得多。征地带人,
差不多把十八岁到四十岁的人带光了。”
“带——带去干什么?给你一张城镇户口的卡片,跟他妈开白条有什么两样?
自谋出路,优先招工,谁招?国营工厂下岗的人也没出路,你往城里挤得进去吗?
旅游区只招女不招男。让铜钱沙的青年女子去陪老外,傍大款,给人端茶奉水,打
扫卫生做用人去?”
“哎呀!你这脑筋呀!服务行业是无烟高效行业。”
“当婊子效益高,成本低,钞票来得更快。两张卫生纸一揩,纯利,不缴税。”
“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呀!我核计,用卖地的钱,买五十辆夏利车,成立一个
出租车队,能解决一百多个人就业,一年几百万。”
“你对,跟他们想的一样。还有那四十岁以上的,十八岁以下的怎么办?迁村
的损失呢?一个村子是一只篮子,提得起来,移个地方就成了吗?一碗水是复不了
一碗水的。一栋楼房拆了,半栋也盖不起来。拆迁补偿才几百元一平方。”
“村里用征地费补贴嘛。你呀算小账,忘了大账。”
“是啊,你又可以卖黄沙了,你儿子的建筑公司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老兄,对你有什么不好呢?你儿子媳妇孙子早就不是村里人了。婶娘七老八
十,这铜钱沙又不是你田家的。”
“也不是你杨家的。”
“对,也不是杨家的。是国家的。多少给了钱嘛。地没爷没娘,不会说话,一
张纸,划给谁,谁就占一时。天不老,地不死,人又能活几年!争个什么呢?地又
不是爹亲娘亲,不可买卖的。”
“我没你会想。”
“我看你呀跟死人争名分,活人不会感激你。”
这句话捅了田稻的心:“你去签字吧。”
“我可不想抢你村长的位。我还能干几年呢?你莫误会。”
“我误会?嘿嘿,你的算盘拨了几颗珠子,怕我不晓得?”
“会算有什么不好呢?会干的不如会算的。死板钉钉,趴在黄土地上拔不起来
的永远受穷,穷了就被人看不起。陈昌金不是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么?从牢里放出
来,看在本乡本土人的分上,你容了他。一开放,一摘帽,他会弄钱,父子俩成了
大款,又是爷了。连你女儿要嫁他家做儿媳你也拦不住。”
“你呀,简直不像农民了,不像种田人出身的了。只要钱多,好玩,祖宗也可
以卖钱。青年人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他们不知什么叫解放,什么叫土改,怎么围
塘造田。你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变,变得越来越不像种田人。披了农民的皮,成
天在城里。”
“哈哈,我的老阿哥呀!农民光荣吗?历朝历代,谁甘心当农民?种田人是最
下等的人。稻子值多少钱一斤?谁不想甩掉一个农字,丢下一个田字?我们铜钱沙
这块地要被城市吃掉,好啊!吃进去,拉出来,后代就高人一等了。穷山区的人想
人吃也没人去吃,因为那地方拉屎也不生蛆。让人家吃有什么不好?你儿子让林家
吃去,生了孙子,城里人。你女儿被有钱人吃了,成了富太太。你弟弟被外国吃了,
半个洋人。哈哈!惟独你,像长了根,不离铜钱沙,到老土疙瘩一块。”
“你这是杂种理论,王八逻辑!”田稻一拍桌子。
“哈哈,杂种,好,杂种才好。种杂出优势,种庄稼还讲科学哩,杂种生命力
强,适应性强。一成不变就会退化,就会被淘汰嘛。农村变城市,城市变农村,杂
交。熊猫是纯种,国宝,中国人保护还不够,要外国来协助,也叫扶贫吧。它不就
是离不开四川那片竹林吗?纯了就要绝种的。”
“难怪你脚踩两只船,城里一家,城外一家。”
“革命重担挑双份嘛。”
“你老脸不要。”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田稻和阿才自小就关系密切。他们的父亲是铜钱沙的开创者,拜过把的兄弟,
同生共死几十年。土改时,田土根是村长,杨茂生是农会主席。复查时,田土根因
为与林家的关系和儿子田麦不清不白走了说不清,没有提成乡干部,杨茂生当上了
副乡长。互助合作初期,田土根在一次抗台中死了,杨茂生把田稻扶持起来。两家
一向相处如兄弟。杨茂生在“文革”中被外,病了也不让治,逼他上大塘戴罪立功,
最后死在了工地上。阿才也受到株连,是田稻把阿才要回了铜钱沙。后来杨茂生被
追认为烈士,阿才又回到公社。没干几年,阿才被处分了,田稻又把他要回大队当
副业队长。近十年来阿才城乡两地闹得火热,承包了村里的黄沙场,从钱塘江里捞
黄沙,卖到城里,发了财。但田稻大权在手,总遏制着他,他又不敢得罪田稻。在
别的村,谁不是小轿车、大哥大的,铜钱沙不比别村穷,可村委会土气得很。阿才
老想改变这土格局,同时也把自己的生意做得更大一点。
他们俩争论了一番,不欢而散。阿才从田稻的话中品出了点味道,心里暗自高
兴。田稻大抵是真不想干了。
天亮了,田稻睡不安。天明即起,是他的习惯。昨夜想的事太多了,思前思后
的。思往事干古远,叹未来万年长,自己的一生又算得个屁。世界又不是一个人的
力气扳得过来的。只要日子往好处过,何必又争些闲气。皇帝老儿争美女,争江山,
争下了给谁?留下几个破故事让几百年几千年后龟孙子们编成系列电视剧,赚钱,
卖钱,出名,成明星大腕儿。他总以为那皇帝就是演员,演员就是皇帝。他想起那
些电视剧,觉得好玩。我田稻又算什么呢?有些地方新闻也拍过他几个镜头,当自
己看到自己和听别人说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时,有那么一点点飘飘然的伟大感。可惜
那感觉稍纵即逝。
他爬起来,突然觉得该把铜钱沙全部记录下来,记下每一角每块地,一草一木,
一家一户,所有的人,猪狗牛羊,鸡鸭鹅猫。昨天晚上,铜钱沙的过去像放录像一
样,在他脑子里不断线。铜钱沙的现在不像过去,只留在脑子里。如果现在有录像
机,录下来是活的铜钱沙,不仅自己可以看,可以保留,还可以给别人看,给儿孙
看。过去没录像,只能讲,讲给年轻人听,他们还不信。
他抓起电话,拨了儿子的号码。
“大清早,给谁打电话呀!你有毛病哩!”兰香怨嗔道。
“给潮生打。有事。”他完全是突发奇想。没有谁把铜钱沙编成个电视剧,小
小的一块地,小小的一群百姓,不值得。但自己可以把自己录下来。铜钱沙就要改
名换姓,改脸换装了。
“谁呀?这么早。”潮生在城里家中,没起床。
“我是你爸!”
“爸,什么事?”
“老子给你问平安!”
“爸,我昨天实在抽不出空——奶奶今天好些了吧?”
“好啦。我要你给我找台摄像机,好一点的,请个电视台的摄影师来,工钱我
付。”
“干什么,爸?”
“拍个纪念片。五千块够不够?”
“纪念什么?”
“铜钱沙。”
“行,行。我找人办,你放心。钱我出,一切听你的,你当导演。”潮生高兴
了。他放下电话。“爸死脑筋开窍了,有门。”
“拍什么片?”妻子林静问。
“纪念片,给铜钱沙留个影。”
“你爸什么时候也现代化起来啦?”
夫妇俩互相调笑起来。
田稻的心情略有好转。
他出门来。太阳还没影儿,东方才露鱼肚白。他空着两手在村里逛了一遍,走
出村子,又逛到田里,然后穿过高速公路,走向江边。他在江边独自坐了一会,看
江上过往的船。帆船小舟几近绝迹了,全是机动船,拖驳。熟悉的铜钱沙已变得十
分陌生,毫无夜梦中所见的特色,跟钱塘江两岸的村庄没有什么区别。
他放眼东望,会稽山的一脉延伸到江边。那座突兀在江边的小山头叫黄山,黄
山头上有一座庙,叫黄山庵。黄山庵新修了,远远看去,红墙黑瓦,翘脊飞檐,脊
上有“国泰民安”四个鎏金大字依稀可见。修缮这座尼姑庵,田麦捐了三十万,善
男信女私人募捐五万多,政府拨了十万。这一处古迹修得金碧辉煌,香火日渐其盛
了。
妹妹瓜儿在那里当住持。她出家五十多年了,没迈出佛门一步,也没离开过黄
山庵,即使那庙宇倒塌,拆毁,做了围垦指挥部,做了生产队的牲口棚,她也坚持
在那里住着,守住菩萨。田麦回乡后,见了妹妹,慷慨解囊,促成了黄山庵的修复。
田家在佛门也占有一席之地了。十二指方丈颇有名气。
田稻一直很怨这位执拗的妹妹,现在倒对她有几分敬崇。人啊,一生守住一处
也难得,善始善终,也算一分功德了。
该同兰香一起去看看瓜儿了。大约有一年半没有见着她了。只有娘常去,有时
还到庙里住一两天。
田稻从江边回来,已经早上八点多了。他还没吃早饭,顺路到桥头酒家。一进
门,老板娘和老板就迎过来。
“大伯伯,请坐。还没吃吧?来碗猪肝面?快,做去!”老板是本家侄子。
“伯,什么时候拆迁呀?我这酒店是您一手扶持起来的,一拆,房子不说,我这财
路就断了。怎么赔偿?”
“你这几年也赚够了,该歇歇了。”
“伯,话怎么这样说。你签字啦?听说乡政府把你扣在那里,强迫签字,不签
就撤你的村长兼支书。”
“谁敢!”
“伯伯也是个人物,谁敢?他乡长算个屁!”侄儿应。
老板娘端来一大碗猪肝面。
“我们正准备到乡政府去扯哩。”
“不许你们去,有我哩。”
赖子进了小酒店。他拎着个酒瓶儿,一边喝,一边往嘴里扔兰花豆,老样儿。
他是杨癫狗的儿子。十岁那年,杨癫狗和老婆在江上打鱼,被日本兵的汽艇撞翻了,
夫妇惨死江中,连尸也没找到。赖子被村里人轮流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