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钵-尤凤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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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孙式的说法我不予回应,因为极端的事例不具普遍性,而且李彤到了这般田地,他的新娘子还会对他抱有婚姻之外的目的?而什么样的目的又值得以付出终身孤苦为代价呢?于是我不再想。
我问孙式:法律允许像李彤这样的重刑犯在服刑期间结婚吗?
孙式说:不清楚,应该可以的吧,不然人家怎么说结就结,还大张旗鼓操办婚礼。
我想到孙式要请李帮忙的事,觉得同样是件荒唐不稽的事,便问:你去参加婚礼,你认识李彤?
孙式说:我不认识,王大秘认识,他俩是党校“同窗”,关系很不一般,他要结婚的事就是从王大秘嘴里听说的,大秘很想去参加婚礼,可公职身份不允许,就委托我代表他去贺喜,这就给了我一个难得机会,我可以打着王大秘的旗号,请他给齐书记写个条子。
又是瞒天过海。
我说:就算李肯帮忙,敢保齐书记买他的账?
孙式口气肯定地说:会。
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孙式一边拉下来的嘴角,知他在笑。
知他不便多讲,我也不再问,可有些事情总是想不通,忍不住又问:既然有王大秘,干嘛再绕一个弯子去找李彤,让王大秘直接对齐书记讲讲还不一样?
孙式说:不一样,该谁讲就得谁讲,一点不能错,这件事必须李彤跟齐书记讲才成。
我说:我越来越不懂了,偌大个世界莫非只有李彤能跟齐书记说上话?
孙式说:当然不是,问题是与齐书记能说上话的关系目前我可动用的只有李彤一个,如果我能求动省里领导,谁说句话都可以,问题咱挂拉不上,想来想去也只有去求李彤了。
我说:他,一个在押犯人……
孙式的嘴角又拉下来,说:韦主席有些认死理了,在押犯人咋,人家连婚都能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我问:你是说他现在仍然具有能量?
孙式说:也不是能量不能量的事。
我问:那是什么?
孙式说:说破天机惊死人啊。
我等孙式讲下去,不料孙式倒向我发问:韦老师你写过反腐小说么?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倒想起那年在广州开会,一位以写反腐小说著称的同行问我在写什么作品,我笼统说了说,这位同行听了摇了摇头,说老韦你老是苦难啊底层啊地写,不行啊,两头不讨好的,你应该像我这样写反腐题材才是。我知道他对我的规劝完全出自善意,是对我“认死理”写作的不忍。我诚恳地回答:我不善于写那种作品,我对官场知之甚少。他说并不难,在中国腐败现象比比皆是,人物,情节可信手拈来,只要写出一个正面人物,说明共产党反腐,国家有希望,作品再尖锐也能立住,而且也不能说现实中就一个好官没有。我说在未揭发之前,谁又知道是清官还是贪官?他说管那么多干嘛,你让他当清官就是清官嘛。我没说什么。他又说:老韦我读过你的《中国那一年》,是不错,很深刻,可印数才几万啊,下那么大功夫效益寥寥,不值当。我说靠写书发财不容易。他说不见得,你知道我的一本书能进账多少?五辆奥迪。我有些想不到,五辆奥迪可折一百五十多万呢。接着他一一道出小说版税多少,影视版税多少,剧本改编费多少,一算还真有他说的这么多。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位同行对我的启蒙谈话,同时也对他的友好与坦诚心怀感激。
我对孙式说:恐怕反腐题材也不是想写便能写的。
孙式说:韦老师不写,我倒可以说了,千万不要写那种东西,净是扯淡。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孙式说:太假了。你想想,一个连官场边都沾不上的作者又怎知官场内部的奥妙呢?那黑幕里的景观任你怎么想象也是想象不出来的,胡谄出来的东西只怕那些当官的看了会笑掉大牙。
我没说话,心想你个孙式,既然对官场有如此悲观的认识,却又怎么睁着眼说瞎话,大唱赞歌呢?
说话间就进到了长庄镇。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派出所门前,下车进到院里,见郝所长正在指挥手下人练习擒拿功夫,与我们打了照面却不予理会,继续操练,直到练完停下,才向我们走过来,悻悻说:车不是已经发还你们了吗?
万早把笑堆在脸上,刚要说话,被姜先生抢在前面说:我们来不是为车。
郝问:为啥?
姜先生说:听说我们厂的工人给抓起来了,我们来保他们出去。
郝说:这不可能,他们是犯罪嫌疑人,必须依法论处。
姜先生说:他们没有犯罪。
郝说:是你们报的警,说有人劫车,我们才展开抓捕行动,现在犯罪嫌疑人已供认不讳,我们也有锁车的铁链子做物证,是铁证如山的。
姜先生问:我们撤诉可以不可以?
郝说:不可以。刑事犯罪属国家公诉,不是民事案件,想撤就撤。
姜先生瞪眼说不出话,白眉毛一耸一耸。
孙式把我拉到一边,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大致说了说,孙式想想说:他们迫于上面压力把车归还了,可心里窝着火,所以就把本不想抓的人抓了。他们有抓的理,也有不放的理,这事有些难办了,要不就甭管了吧,农民闹事,也是自作自受的。我说这些人挺可怜。孙式说可怜的人多去了,你管得了那么多?我说倒不是我一定要管,是姜先生。孙式说你去跟他说说,让他认清现实,不是他想咋就咋的呢。
我想也只能这样,就按孙式说的,好说歹说把姜先生拉到派出所门外。
回到市里,孙式又叮嘱我不要走,明天和他一起去松山。一是抹不开面子,另外也想见识见识一场在监狱里举行的婚礼,便答应下来。
18
姜先生说危难之际摔成了瘸子,真背时啊,开始咬牙往前走,没迈出脚摔倒了,心里万分恐惧,心想完了,这遭完了,我走不了了,要掉队了,可又不甘心,不想就这么落在共产党手里,我站在那里心里像坠了铅,嘴上说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而心里是希望大家不要丢下我。雷觉说楚向你别胡说了,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咱走一起走,留一起留。其他人也一起安慰我。雷觉摸黑给我做检查,用手在我伤腿上摸来摸去,说骨头没断,是扭了筋。他的诊断没使我高兴起来,骨折与扭筋的实际情况并没什么不同,总之是不能走路了。半老头发起急来,说不能停下来,一定不能停下来啊,民兵在那条路上追不到我们,会找到这条路上来。雷觉说没错,他们会追过来的。建越说那就糟糕了。安和问附近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半老头说没有。贾开说那就离开路上山,先藏起来。半老头说山上有狼。贾开说我们不怕狼。半老头说一群好几十,能把我们连骨头吃了。我们都不吱声了。过会儿老万说往前十里是他老姑的村,不行就去那儿躲两天。安和问那里是否开始土改?老万说不晓得。建越说就算那里没土改,能躲,可楚向怎能走到呢?贾开说没问题,我背楚向大哥走。说着就要背,我说不行不行,我分量太重,背不动的。贾开不由分说把我背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迈,没走多远就踉跄起来,怕摔着我不得不放下。建越说我来,就接过来背我,他比贾开走得远一些,也就是十几步的样子,再就迈不动步。接着是安和,瘦小的他,竟无法使我的脚离开地面,试了几试只得放弃。这时老万把手里替半老头拿的东西交给贾开,从安和那里接过我,背起来,我庞大的躯体压在他那比安和还干巴瘦小的身架上,就像狗熊驮在小毛驴背上那般不相称,我不抱多大希望,心想一旦老万也背不动,我就放弃与大家同行,决不像顺东那样也要拉别人垫背。抱着这样的心理,我等待着老万停下来。然而老万就像懂得我的心思那般一直不肯停下来,也没有气力渐衰的迹象,脚步坚定有力,喘气也很平缓,这时我开始对老万产生信心,相信他能够把我带出险境。重见生机不由使我对老万生出感激之情,贴着他的耳朵说:老万你真有劲头啊。老万说只要肚里不缺饭食,我能把你一直背到淄城。我说你要累了,就歇一会儿再走。他问我多少斤?我说只怕有一百七。他说这不算什么,俺们挑担子一上肩就是二百斤开外,赶个集来回四十里。我问一路不停?他说不停,累了换换肩,饿了往嘴里填口饭。
走着走着天就放亮了,晨曦中看见远远近近被雾笼罩着的村庄。大家不由担起心来,怕被下地的人看见,不敢再往前走。老万把我放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说前面向左拐就是他老姑家村,是去还是不去?安和说小心为上,去躲一躲吧,等天黑了再走。雷觉不赞成,说咱们头上也没贴字,谁会知道是被追捕的人啊。建越说就算不知咱被追,可一眼能看出是出逃的人啊。说着用眼瞄向半老头和他的小老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一起把目光投向这一对老夫少妻身上,晨光里,大家终于看清了那小女子的模样,她二十出头年岁,面皮白嫩,眼睛大大亮亮,脑后有一个乌黑发亮发髻,穿一身绿绸斜襟夹袄,脚蹬一双黑缎绣花鞋,从上到下鲜亮俊美。再看那半老头须发已经花白,脸上沟沟壑壑,一副老态.这般的老夫少妻,仓皇奔走,十分抢眼,一看便知是富户人家。许是半老头也从大家的目光中意会到这一点,于是叹了口气,说还是躲一躲的好,不可大意失荆州啊。多少年后,每逢我想到倒霉的半老头儿,眼前就浮现出他说“不可大意失荆州”时悲伤无奈的苦相。
我们听从半老头的话,一行人往老万的老姑家去。一进门,那一家人就像大白天见了鬼似的,吓白了脸半天说不出话,缓过神儿后老万的姑父才告诉我们,田庄的民兵刚刚来过,查问田庄的万胜利带没带一伙人来。我们一起怔住了,心想他们是怎样跑到我们的前面,又是怎样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落脚?我们煞是后怕,假若我们早到一步,肯定给逮个正着。面对眼前的局面,我们晓得躲在这儿肯定是不行了,追捕我们的人说不定会再来,而继续往前走,又随时有撞上他们的可能,老万本以为他们不知道这条路,却错了。根据情况分析,他们在大路没追上,便想到我们会翻山走这边的路,就包抄过来,就追查到老万的老姑家。冤家路窄,现在他们像幽灵一样出没在这一带山间,不达目的不罢休。大家都清楚现在处境凶险,都闭口不语,只在心里盘算着何去何从。这时半老头与老万的姑父扯谈起来,能听出他们互相认识,半老头告诉他我们要去淄城,白天断不能行走,得躲起来,问他在邻村有没有熟悉的人家,借一下宿。老万的姑父听了不住地摇头,说这四周的村都开始土改了,严得很,哪家也不敢收留生人。雷觉问山上有没有破庙山洞之类藏身地?老万的姑父说没有庙,洞有一个,可在山旮旯里很不好找。雷觉说老伯你把我们带去好吗?老万的姑父又摇起头,说不中不中,我带你们走,要叫他们知道一家人就毁了。老万央求说姑父你得帮帮他们,他们要是叫田庄的人抓到一个都活不成。老万的姑父唉声叹气,说如今这世道谁敢管别人的事啊。老万的脸色很不好看,过会儿看着他老姑说,姑,俺们都没吃饭,给俺口吃的吧。老万的老姑倒痛快,揭开锅盖,从里面拾出地瓜和玉米面饼子,大家就一通大吃,这时我不由记起老万说的只要肚里不缺饭食就能把我背到淄城的话,心想吃了这一顿,谁又知还有没有下一顿呢?吃不上饭就算老万想背也没法子背。想到这一层我问老万的姑夫能不能在村里买一头牲口?老万的姑父问啥样牲口?我说只要能骑哪样都行。老万的姑父把头摇了又摇,说:能驮人的牲口都在大户,这个时候都等着充公,谁敢卖啊。老万说用不着买牲口,我能背。
刚填饱肚子,老万的姑父就催我们走,嘴里说是怕那伙人又找来,心里是怕自己受连累。出门的时候,老万的姑父叮嘱说你们要是给逮住,可别说在俺家吃过饭啊。雷觉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不说,他们问,我们就说你本想把我们绑起来交公,只因我们人多势大才没下手。谁能听出雷觉心中的愤懑,可光发泄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出了村子(我自然还在老万的背上),顺路直朝淄城方向走,没处藏没处躲,又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硬着头皮朝前撞,要是撞上那伙“追兵”,只能自认倒霉了。有人总爱说什么“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没这回事的,人是抗不过天命的。那时我就在心里祈求佛祖保佑,并在心里许了愿,要是今番能化凶为吉,以后一定去庙里烧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