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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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卿扶着走廊在外面踱着,到自己病房窗下,茵茵草丛里一点白色,是自己刚刚扔出来的纸团。默默看了一阵,他蹲下去将纸团捡起来展开,动作极慢地将它抹平,盯着上面满到处的一梦黄粱几个字眼,渐渐入神。
当初在文法学院集会上,他和梅卿,手持柳枝,走的正是西施一段。目光交汇里全是情,脚步相错时呼吸相闻。
终究是一枕黄粱梦,梦醒来什么都没有,只余满嘴苦涩。
凤卿手里捏着那张纸,想哭又想笑,慢慢纸上被沾湿一点,透出黄色的水渍,黑色的墨迹泅染开。他握拳,重新将它揉成团,扔进草丛里。一道白线划过,绿草茵茵,那纸团已经没了影踪。
华北和东北交接之地战火连绵,渤海湾的水路上却平静如昔。在往大连旅顺的海上,一艘私人小艇正趁夜疾行。
梅卿睁开眼,周围黑暗涌入眼帘,她迷糊了一秒钟后立马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是有人劫持了自己。一边暗自镇定心神,梅卿左右打量,身边俱黑,脚下摇晃不定,些微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伴随着悄悄的说话声。
梅卿站起身来,后颈仍在作痛,身上倒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伤痕。她略微思考,轻轻走过去拉门,当即便有人听到动静赶过来,喝令:
“回去!不许乱动!”音调有些怪异。
梅卿刹住脚步,面前两人横眉竖目持长枪抵着她,一幅戒备的神情。她暗自打量着两人,再听他们的口音,心中已经大致明白过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面一人又喝了一句:
“还不会去?小心对你不客气!”
梅卿还未反应,旁边一个声音传过来:
“怎么回事?”
跟着过来一人,中等个子,相貌普通,见此状微微一愣,随即对梅卿礼貌地笑笑,转而脸色一肃,喝斥两人:
“对小姐怎么能这么粗鲁?还不下去!”
两名守卫恭恭敬敬答应一声,便悄无声息的退下,那人对梅卿抱歉地说:
“两个下人不懂事,让沈小姐见笑了。”
灯光下看那人的相貌,梅卿只觉得有些眼熟,再看他点头哈腰的动作,顿时想了起来,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头又忍住,只淡淡地说:
“是你。”
“是,沈小姐真好记性。”那人轻轻一笑,对梅卿抬手示意,“外面风大湿气重,小姐有话进舱里慢慢说吧。”
梅卿眼睛朝周围看了一圈,茫茫然全是海水,看头顶月亮知道舰艇是正朝着北面的方向前进,劫持她的自然是佐佐木的人了。这茫茫大海,她能逃到哪里去?想到方才那两人紧张的样子,梅卿微讽地一笑,随他进去。
灯光亮起,那人见到梅卿脸上尚存的微笑,大致猜出她的心思,也搭讪的笑笑,一边请她坐下,态度极其客气。
“沈小姐这么快就醒了,还真有些出乎人意料。”
早?梅卿哂笑,心下暗忖,刚才出去看那月亮,圆如玉盘,她在北平时候还略有些残缺,分明被劫持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两天的时光,想来这人是用了药令自己昏昏沉沉才到了这海上。此行是去东北?日本人抓她到底为的什么?梅卿心里一大堆疑问,却不提出来,只说:
“这么说你是佐佐木的手下了?我们还有几天能到东北呢?”
那人倒有些意外,原本想着梅卿醒了之后必定要大闹一场,或者抓着他问个没完,提前连应付的话都想好了,却没想到她这样冷静。再听梅卿提及佐佐木,他恭敬回答:
“是,将军久仰沈小姐的大名,想要和您结识,所以派来我请您去东北做客。”一顿,又补充,“行事上有些鲁莽了,冲撞了沈小姐,还请不要见怪,再过一天就到旅顺,沈小姐好好休息吧。”
说完便对梅卿欠欠身转身出门去,临走还顺手关上门,梅卿见他行事谨慎言语小心,知道自己在到旅顺之前什么也干不了,便只得就这样在舱里坐着,却又毫无睡意,想到到了旅顺便落入佐佐木手里,心中免不了有些慌而无措。
尽量镇定下来,她站在狭小的窗边往外看去,外面夜色正浓,舰艇在一片黑色中行驶,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阵阵波涛。
梅卿眼望着外面,想到自己被抓的前夜,她一心要赶回医院,却不料半途遭人黑手,想来当时凤卿必定还在急切地等她回去,都两天了,不知道凤卿现在情况如何,他身上带伤,若再为自己忧虑,不知还会出什么乱子。梅卿越想越急,却丝毫办法也无。
默默坐了半晌,倦意又上来,想来药效还没有过,梅卿索性和衣躺下来,想到明天便到旅顺,见到佐佐木,自己要怎么应对,要怎么才能逃出来,她前前后后计划了一阵,最终想到,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要怎么做,到了自然知道,现在费神也没有用。
于是便暗暗给自己鼓劲,下定决心要小心应付,之后便又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在船上的一天,梅卿只是呆在舱里想事情,偶尔出去吹吹风,却再也没有碰到那天晚上两个凶神恶煞的守卫,只有佐佐木的手下武原——她现在已经知道那人的名字,时不时的冒出来,对她恭谨有礼,衣食住行倒安排的毫无纰漏。
梅卿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了佐佐木的私邸。一睁眼四周便是日式的风格布置,榻榻米,插花,旁边放着一双木屐。梅卿心中一紧,正要翻身坐起,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并脚步声往房里来,便又立即闭上眼睛躺回去,只作还没有醒来的样子。
有两人推门进来,说话声随之一停,静默了几秒,似乎有人在观察自己,梅卿没有动,接着便听一个低醇的男声用日语叽里咕噜问了几句,另一人回答,语气谦卑。她听出回答的那人是武原,心中一个咯噔,能让武原这么谦卑,问话的人便不是佐佐木,也必定大有来头。
稍顿几秒两人继续交谈,那人语气中似有些愠怒,梅卿想再听下去也没有什么获益,便直接睁眼,正见一人回头,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嘴唇微薄,像个寡情之人,身上的肩章显示此人品级不低。
见梅卿打量自己,他薄唇微掀,走过来劈头便问:
“你早就醒了?”
梅卿慢慢坐起来,不答反问:
“你是佐佐木?”
那人大笑,没有回答,只做默认,眼中颇有赞赏之意:
“真是聪明的女人。”随即转过头对武原吩咐,“去为沈小姐安排别的住处,这里她必定不习惯,若是要久待,礼仪上就不能这么轻慢。”用的是汉语,自然是为了说给梅卿听。
梅卿脸上不动,心里暗忖,虽早已料到佐佐木抓自己必有所图,不会轻易放她走,如今看来,这人竟难对付,她要从这里逃走,恐怕不容易。
佐佐木吩咐完武原之后便转而观察梅卿脸上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大的反应,比自己想象中更沉静许多,他先是有些惊讶,继而点头,随即又笑笑,两眼盯着梅卿颇有些玩味。
梅卿见佐佐木目光大胆,且神情中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她既已有了心理准备,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便只是泰然自若地问:
“你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佐佐木一笑,却没有回答,半晌,慢慢说:
“我却很奇怪顾启东为什么放弃你而选择宋明美。”脸上若有所思。
梅卿讽刺地说:
“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你的爱好还真特殊。”
佐佐木身居高位,从来都是被人捧得高高的,少有人这样不客气地对他说话,听出梅卿的讽刺之意,他先是愠怒,想要发作,见梅卿不为所动,却又感到有趣,和这样一个女人说话倒让他觉得乐在其中。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中国女人。”
“我和别的中国女人并没有两样。”梅卿简单反驳,又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抓我到这里?”
佐佐木不以为忤,示意梅卿在方桌对面坐下,梅卿默默坐了,他才说:
“请沈小姐到东北这件事……本来是出于明美小姐的请求。”
梅卿心里暗恨,又是这个宋明美,想必她不会是求佐佐木将自己简简单单挟持到东北,然后待以上宾,若落到她手里,自己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可如今看佐佐木的样子,事情竟没有那么简单,他的心思却难猜得多。
“不过现在我却有了别的考虑。”佐佐木看出梅卿心思,微微一笑,一边拎起桌上水壶为梅卿倒茶,姿势优雅自如,有些日本茶道的感觉。
第二十四章
看他样子,似乎要长谈,梅卿做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准备,静静看他沏茶倒水,没有追问。
佐佐木将茶杯递给她,一顿,说:
“听说前段日子北平举行公演,很轰动啊,沈小姐可是梨园最知名的人物,一提起当时的情景,人人都说沈小姐为了爱国公演倾情献技——你这样一位女子,何必和这些事搅和到一起去呢?白白辜负了如此技艺,沦为政客的把戏。”
梅卿话听进耳里,却没有丝毫反应,佐佐木看她一眼,继续说:
“别的不必说,光沈小姐的戏,自然是好的。我向来对京剧有些爱好,正好碰上沈小姐这样的名家,倒真算是机缘。”他见梅卿不动,撇唇一笑,“我的茶艺不算顶好,却也过得去,沈小姐可以试试——说到京剧,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伶后的风姿,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听到这里,梅卿再也忍不住,将手里浅啜一口的茶水砰的一声放到桌上,冷冷地说:
“茶是好茶,可惜味道不正。”佐佐木脸色一变,梅卿唇边溢起一丝冷笑,“看来将军也是戏中爱好者了?要听戏,没什么问题,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有诚心邀请,我自然没有什么可拒绝的,不过以将军这样的行事方式,我是决计唱不出来的。”
佐佐木气得脸色铁青,手指指着梅卿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受不住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四处乱颤。梅卿眼睛平视前方坐着,只作没有看到。
“真是好气节,不唱便不唱吧,赶着鸭子上架,也没有什么趣味。”佐佐木抑制住自己的脾气,眼中却遮不住阴鹜之色,“不过这里还有别的事要麻烦沈小姐,这件事,可由不得你说不。”
说完从桌下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展开在桌上,梅卿见那上面抬头写着“宣誓效忠日本天皇书”的字样,底下还有一长串的签名,竟有不少是自己耳熟能详的名字。她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原来佐佐木竟打的这样的主意。
佐佐木直直盯着梅卿,半带诱惑半带胁迫地说:
“沈小姐好好看看这上面的签名——全都是在你们国内影响深远的人呢!本来我也不想难为你一个女子,可谁让沈小姐名气太大?为了大事,我也没有办法,只请沈小姐签个字,立马就可以送你回去。”他观察着梅卿脸上的神色,阴笑,“这趟东北你走得匆忙,恐怕北平还有不少事情没有了吧。”
梅卿心知他指的是凤卿的事,她被人以此威胁,只能更加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别人签不签是他们的事,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签这个字。”她对着佐佐木莞尔一笑,“效忠日本天皇书?我并不认识这位天皇是谁长得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效忠他?”
佐佐木瞪着梅卿,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徐徐说:
“沈小姐,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惜你看到的实务和我看到的并不一样。”梅卿摇头,“况且我也不想做什么俊杰,这世上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想做什么便去做了,我不想做的,就是杀了我也没有用。”
佐佐木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眼前的女人一幅不动如山的样子,他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忍受这样冷硬的脾气和不断的羞辱。两人僵持数秒,佐佐木忽然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眯着眼睛说:
“现在不想签,没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改变主意呢——反正人已经到了这里,不必急,我可以慢慢等。”
梅卿冷颜直挺挺坐着,一句话也没有。
梅卿被软禁在佐佐木私邸中一步不得出门,所谓的“效忠天皇书”在桌上一放就是数日,她没有意愿签,佐佐木也并不强逼,只是偶尔过来闲谈几句,竟想要和她这样一日日磨下去。
然而外界的消息仍是传了进来,北平郊外激战后有部分关东军兵力侵入内城,华北大乱,南方也开始骚动起来。梅卿想到凤卿,又想到在北平零零碎碎的人和事,心中不免忧虑。
在几名守卫警惕的目光下,她环臂当胸慢慢踱到院中,日式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