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7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到的却不是梅卿,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前方偏僻角落里的疏落梅影。
果真是意外之喜,江白夜当下便起身往街角盆景摊子上去。那守摊子的老头蹲在墙角,面前摆着自己一堆花盆,像是没怎么管的缘故,花都已经蔫了下来,只有枯瘦梅枝依旧蜿蜒伸展,在萎靡失色的群花中自成品格。夏末不是花开的季节,却是结果的时候,青色的小毛球挂在枝头,一粒粒分开,倒极可爱。
老头本要极力向江白夜推荐自己别的几样,见他兴趣全在那枯梅上,虽不解却也连忙招徕:
“先生,买盆梅吧,有梅子的,回去能泡酒泡水,过几个月到花期了可就难得了,这盆梅花型这么好。”
江白夜并没有在意那老头在旁边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心里只是觉得惊喜。他几乎从来没有惊喜过,因为不管什么都是有计划按步骤,如今却因为一盆梅而惊喜。只因这梅是梅卿留给他的影子,它还在,她就也在。
在这纷乱的市场找到它,也一定能在这纷乱的人世找到她。
江白夜微微一笑,抱起那盆梅,心情大好,这一路走来心情的转变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此时的欢喜也只有在幼年得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时才有。梅卿,他的所有渴望都系在她身上。
一路捧着盆栽回去,江白夜不断想起他和梅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便禁不住微笑,不管曾经怎么样争执过纠缠过,或者痛苦过,回忆起来却全都是爱。
他从来没有这样渴切过一件事,去北平找到梅卿。
江白夜越走越快,面上不动,心中却急切,只希望能立时到家再筹划北平的事。太阳渐渐落下,西天还留着红的金的极致灿烂的晚霞,身边人潮如涌。买报的小童脸上抹着油墨到处跑着往行人手里塞报,口中叫卖不停。
江白夜突然停住,他听到身后有报童的喊声,不外乎报上重大消息,能吸引读者的敏感话题,花边新闻,这一切对他本没有什么意义,听到也只是淡然视之——如果里面没有那个他熟悉的,每天都会想起的,在心里日日兜转的名字。
江白夜定在原地,脸上的微笑全都退去,他微微皱起眉看着手里的盆栽,似突然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茫然。
旁边报童和周围人议论纷纷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耳中。
北平公演之后元沈两人传出婚讯,昔日同门手足今夕有情伉俪。
大街小巷消息被传得一片混乱,听上去简直不像真的。
江白夜手里捧着盆栽默然站在闹市之中,身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的眼前却已经成空。诺大的上海似乎都是空的。江白夜茫茫然不知自己在何处。
在街上站了半晌,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沿街的灯火次第亮起,像灯海,眼前千万般景象呼啸而过,短短一瞬间江白夜仿佛想起很多事,有关梅卿,有关他自己。他茫然四顾,明明方才还觉得梅卿在每个角落,在灯海里,抱着梅花微笑,倏忽一眼她已不见。
他忽然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回去之后众人还未散去,都不知所措在书房等他回来。一见江白夜进门,众人纷纷凑上来,正要说话,却见他放下手里的盆栽,一脸决然之色:
“去北平的事,我已经决定了,不用派别人,我亲自去。”
既是江白夜亲自去,众人也再没什么可争执的,虽觉得失望却也避免了相互之间矛盾四起,于是不再多说,都散去不提。
主意已定,说去便去,当即江白夜便吩咐陈伯准备往北平的事宜,又拨电话往公司安排行程,电话刚一拿起,眼睛瞥到门外,却又停住。他慢慢放下电话,对着门口那一脸委屈的白茹。
“白夜哥,你是不是要去北平了?”白茹上来便问。
江白夜无言,白茹就在他面前,微红的眼圈,沙哑的嗓子,诉说的全都是委屈。如果换成往日他还可以温言劝慰,做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继续扮演他尽职尽责的白夜哥,可是经历了刚才一瞬,他却不知道该将白茹怎么办。
沉默片刻,江白夜点头,说:
“对,北平有事情要办。”
“是生意上的事么?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要不是刚刚爹提起,我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我也是临时才改变主意的。”
“为什么要改变主意?”白茹急忙绕过桌子到他面前,“北平的生意派别的人去就是了,公司又不是没有人,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快要打仗了,人人都说北平危险,你去了我会担心死的!白夜哥,不要去好不好?”
江白夜默然,面前白茹一双澄彻眸子里面全都是哀求,他怎么能不怜惜。可是梅卿还在北平,他无论如何也要去这一趟。回来之后再解决白茹的事,不管有没有办法解决,能不能解决,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
可是关于梅卿要继续瞒着白茹么?江白夜开始迟疑。
白茹泪盈盈地盯着江白夜,他的目光到哪,她就追到哪。半晌却不见江白夜说话,只有黑眸对着她,温柔是温柔的,却似比往日多了一分深意。是无奈,怜惜,还是抱歉?白茹看不出来,也不想去探究,只是从心里开始感到恐慌。
“白夜哥,真的一定要去么?”白茹又问。
江白夜目光幽幽,想要伸出手去揉揉白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结果手伸出去又收回来。
“对,一定要去。”
白茹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如遭重击,连日来的猜测加上这数月来他的异常,没来由的预感,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江白夜眼见白茹失神,心里复杂莫名,不想瞒着她,但现在却绝对不是敞开来谈的好时机。权衡片刻,还是决定等回来再说。江白夜移开目光,在桌上翻看了几眼文件,又重新拿起电话来,结果又被白茹阻住。
白茹拉住江白夜拨电话的手,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话问出来: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去北平?不是为了生意的事,对么?”她咬唇,瞪着眼睛,“你是因为梅卿么?因为梅卿要结婚了所以你必须得去北平,是去做什么?以哥哥的身份去祝贺,还是别的?”
江白夜的动作霎那间全都止住,两人对视了半晌,白茹忍不住先眼泪落下来。
“你是为了梅卿才要去的,对么?”她将另一手的报纸从背后拿出来,报上元沈两人的婚讯极其显眼,“你本来不打算去北平,结果梅卿的消息传了回来,你又改变了主意!原本不是兄妹的两个人,却日夜相对在一起那么久,你对梅卿的好,连我都忍不住要嫉妒!你真的把她当妹妹么?还是你们两个一早什么都知道,全都瞒着我,瞒着我……”
本是胡言乱语,到最后连自己也要当真,白茹泣不成声抓着江白夜的衣袖又打又闹,心里恨他,也恨自己,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哭哭啼啼蛮不讲理的人?江白夜温柔如常,心却已经远离,她拉也拉不住,几个月前她和梅卿姐妹情深的时候何曾想过会这样?
越哭越心灰,本来还寸一丝侥幸到此时也全都消失无踪。江白夜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只是一动不动任她发泄,白茹透过朦胧泪眼,见他眼中又痛又怜,却唯独没有自己想要的情。她越发绝望,却又不甘心。
“白夜哥,”白茹哽咽地盯着他,“我刚刚都是瞎说的,其实不是吧?你不是为了梅卿……”
“你没有说错。”江白夜终于开口,神色复杂,“我是为了梅卿,才要去北平。”
一句话就解答了她所有的疑问。问清楚了也绝望了,白茹脸上挂着泪恍神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上前抱住江白夜,拼命摇头:
“不对不对,我不信,你骗我的,白夜哥!你不要去北平,他们都结婚了,你去还有什么用!”
江白夜不语,白茹还在他怀里大哭,止也止不住,他的心痛更是无可自抑,因为梅卿,也因为白茹,他爱梅卿所以必定要伤害白茹,这错误从爱上梅卿的时候已经注定无可挽回,可他却深深明白自己不能再让伤害继续下去。
温柔地拍抚着白茹的后背,待稍微平静一些,江白夜将她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拉开,白茹不愿,感觉到他的坚决,才慢慢松开手,眼见江白夜将要开口,她慌乱无措连忙捂住耳朵:
“我不要听!白夜哥,你不要再说了!”
江白夜看着她,满心痛怜,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能听到,小茹,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要去找梅卿。”
白茹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汹涌,也顾不上去擦,江白夜已经决定不再继续令她留恋,便也没有动手,两个人静默了半晌,白茹哑着嗓子喃喃地说:
“可是我们已经订婚了,白夜哥,我们也要结婚的。”
江白夜静静地看着她,仍是一句话:
“对不起,小茹。”
白茹一震,脸色渐渐变白,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决,她想躲也躲不开,她还能往哪里躲?这场感情里自己已经成了输者,江白夜的心一去不复返,再哭闹挣扎也不能挽回——一句对不起,就能抵还所有的伤害,他要去找梅卿,可是她该怎么办?
茫然许久,白茹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盯着江白夜:
“白夜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便一手捂嘴转身往外面跑去。
江白夜定定站在原地,目送着白茹的身影远去,无奈纠结。
第十七章
跌跌撞撞也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白茹跑回家,一边喘气一边哭,旁边不明所以的下人来劝解,也被她一一赶走。哭了半天,没力气了,周围空荡荡半个人也没有,简直静得可怕。
天已经全黑,白茹盯着红肿的眼睛往外面看了一眼,又想起江白夜来。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要走了,他去了北平会不会找到梅卿,找到以后又会怎么样,脑子里越想越多,越想越乱。她明明是怨他恨他的,此刻想到他可能去北平,也许从此就离开自己,心里忽然又恐惧起来。
白夜哥从此都要离开,剩下她一个人。
白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恐惧,又心痛,简直想将自己缩进一团黑暗里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可是这样一来又怕真的从此再没有江白夜的消息。她不能没有他,不甘心,总不能就这样失去他。白茹慌乱中搜寻着能留江白夜下来的方法。
霍的起身,白茹擦擦脸便往楼上跑去。
楼上罗豫章的卧室里,正有一名洋医带着护士替罗豫章用药量压,猛地一声房门大开,几人都停住往门外看去。罗豫章从床上费力地撑起身子,他眼睛不好,半天才看清楚白茹脸上的斑斑泪痕和红肿双眼,登时心里大疑,一把推开医生,问:
“小茹,你怎么了?”
白茹跑进来伏在他身边低声哭起来,她的哀求的声音从被单里透出:
“爹,我求你了,你跟白夜哥说,让他不要去北平吧,爹……”
罗公馆后厨房里,昏黄灯光下几个人影晃动,系着围裙的荣妈一眼不眨看着自家儿子头埋在海碗里狼吞虎咽,一边啧啧摇头,又是埋怨又是不舍。
“让你一天少拉几趟,能挣多少是多少,咱们又不是吃不上饭——这么拼命,身子亏了可怎么办?”
“也没拉几趟。”祥发抹把嘴放下碗,见桌子上掉的米,拈起来送嘴里,“眼看着上海就要乱了,说不准哪天就跟北平一样,说打仗就打仗的,我赶紧趁这个机会多挣几十块钱,再把车卖了,咱们回湖南老家种田去,日本人总不会撵到湖南去打仗吧。”
荣妈撇撇嘴,似嗔怪,神情中又有一丝掩不去的喜色。见祥发放下碗,正准备再替他添饭,转眼却见旁边的百晓抱着碗一动不动,眼里也呆呆的。晚上出车误了点,祥发特意拉他过来吃饭,结果这百晓从来到现在一句话没有,饭也不吃,简直像入了魔症。
“咳,还不是……”祥发见老娘朝百晓努嘴,也无奈地笑,“还不是今天上街,到处都传的消息,说北平要打仗了,又说什么那位沈小姐要结婚了,嫁的是那位最会惹事的元老板……结果他就成这样了。”
荣妈张大嘴一呆,也忍不住笑出来,一筷子敲在百晓头上,说:
“傻小子,还没死心呐?赶紧回转吧,不说人家现在在北平要结婚了,就是给你摆在眼前,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高攀得起!”
小老百姓百晓耷拉着脑袋慢腾腾吃饭,胸前褂子上一片出汗染的黄渍,热得难受,难受也得憋在这小厨房里,来蹭饭吃没底气,还得小心别招了他人的白眼。这罗公馆里住的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就他是个什么都不算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