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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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却又过于脆弱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仍然尽力从这个动摇中——从这个权宜性的计划改变中——找寻成功的保证,事实上他已经觉得整个计划正在逐步化成泡影。
现在他一开头就要花三刻钟去访问这些阴郁的房屋,他肯定访问的结果只会是一连串的失败。等到他终于能够骑上自行车动身时,一定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从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十五分,只有五小时和一刻钟——即三百十五分钟。何况每售出一只手表的时间也不能用四分钟来计算,至少要有十分钟。把这三百十五分钟加以最充分的利用,也只能售出三十一只半手表。不幸得很,这个计算本身也是不正确的:首先,他得除去在路上奔跑的那一大段相当可观的时间,尤其要除去花在不买手表的人——显然占最大多数——身上的那些时间。根据他的最顺利的计算(他能够卖掉八十九只手表),在二千居民中,无论如何总有一千九百十一入是不买的;即使在这些人身上每人花掉一分钟,也要一千九百十一分钟,除以六十,即超过三十小时,仅仅碰钉子就花掉了这一大段时间,超过了他能够使用的时间五倍!一分钟的五分之———十二秒钟——每一个拒绝的回答需要十二秒钟。既然他所有的时间还不够接应这些拒绝的回答,倒不如干脆不干的好。
在他前面,沿着码头那儿,伸展着长长的一排房屋,他沿着这排房屋可以回到防波摄那里去。斜射下来的阳光在房屋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依附,因此不能够在房屋上造成凹凸分明的暗影。房屋是用石灰粉刷的,布满了潮湿的斑点,使人无法辨认得出房屋的年龄和它们的朝代。这一大堆密集的房屋并不怎么能够反映这个海岛过去的重要性——重要性固然仅仅在军事方面,但这种重要性在过去几世纪中也曾把这个海岛造成一个繁荣的小港。自从海军方面认为这个基地无法对抗现代武器的进攻而加以放弃以后,一场大火更把这个在衰落中的城市完全摧毁。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起来的房屋远比不上原有房屋那么华丽,也不像防波堤那样规模宏伟,同要塞炮台的大小也不相称。现在防波堤所保护的只是二十多艘小帆船和若干小吨位的拖网船;那个庞然大物的炮台也只是作为本镇另一端的边界。这里只是一个规模十分微小的渔港,既没有陆地接连,也没有发展商业的可能性。拖网船把捕获的贝类和鱼运到大陆去卖,利润一天比一天微薄。岛上的特产——蜘蛛蟹——销路尤其差。
退潮时分,这些蟹的残躯散布在码头脚下露出水面的污泥上。码头脚下有布满腐烂海草的平坦的石块,有微微倾斜的大片黑色污泥,泥上这里那里闪耀着一只暂时还未生长铁锈的罐头听子,有描着小花的陶器碎片,有一只几乎完整无损的蓝色搪瓷漏勺;在这些石块中间和污泥上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蜘蛛蟹的隆起而多利的蟹壳,和普通蟹的长而光滑的壳混在一起。还有很大数量屈曲的蟹脚或者已经折断的蟹脚,脚上有一个。二个或者三个关节,末端是很长、微弯而锐利的爪甲;也有尖锐、巨大的蟹螫,大多数已经破掉,其中有些大得惊人,真不愧为真正的海底魔王。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切散发出很强烈的气味,不过没有到臭不可闻的地步:这是碘、重油和稍为腐烂的小虾三者混合起来的气味。
马弟雅思刚才离开马路,走到码头边沿,现在又转回到房屋那边去。他重新横越整个码头,走向那所构成广场的边角的房屋——一家类似杂货及铜铁器商场的商店,走进一个洞开在这家店和肉店之间的黑暗的门口。
他发现,那扇半掩的门,经他走进去顺手一推,就轻轻地自动关上了。从大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见背后(不是和他面对面,而是和他背对背)是铜铁器的陈列橱窗。他发现左边有一只圆形的长柄搪瓷铁漏勺,和刚才海边污泥上面的那只完全一样,也是同样的蓝色,新;日程度也差不多。再仔细看看,他看出来有一块相当大的搪瓷已经剥落,在漏勺上留下一个扇形的黑块,以这黑块为中心,向四周发出一簇流苏似的裂痕,程度逐步减弱,到接近漏勺边沿才完全消失。右边,有一打左右的小刀——式样完全相同——嵌在硬纸板上,像手表一样,作圆形排列,全都指向一个小小的图样,上面画着的大概是制造商的印记。刀身约长十公分,刀背很厚,刀口锋利而薄,比通常的小刀薄得多;它们很像一种三角形的短剑,但只有一边是薄而锋利的。马弟雅思已经记不起曾经看见过这一类工具;它们一定是供渔民作特殊的切削用的——这种切削工作一定十分普遍,因为硬纸板上没有任何说明来确定这种用途。硬纸板上只饰着一个红框和“必需牌”商标,这商标用大写字母印在最上头;还有就是那个圆圈中心的图样,这图样可以算是车轮的轴心,四周的小刀是轮辐。图样画着一棵树,树身细长,用直线画成;上分两枝,作丫形,各有一小簇树叶;两边的树叶并不伸出树枝以外,中间一直落到两枝的杈杈间。
马弟雅思又走到没有人行道的街上。当然,他一只手表也没有卖出。在铜铁器店的橱窗里,也陈列着各种逐渐归入杂货行业的商品:从用来补渔网的大线团,到黑丝带和针插都有。
走过了肉店,马弟雅思走进另一个门口。
他在同样狭窄而没有亮光的走廊里走着,现在他已经熟悉了这一类走廊的地形了。可是他的生意仍然没有丝毫进展。他敲第一家人家的大门,没有人回答。他敲第二家的时候,一个和气可是全聋的老妇人使他不得不放弃做生意的企图:她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他只好作出无数次微笑而且装出十分满意这次访问的样子;老妇人起初十分惊讶,接着也决定用微笑来回答他,甚至热情地对他表示感谢。两人相互作了多次鞠躬以后,互相热烈地握手告别,老妇人差点儿就要拥抱他了。他踏着难走的楼梯,一直走上二楼,在那里一个主妇没有让他说出一句话就把他撵出大门,屋子里有一个婴孩在大声号哭。在三层楼上他只发现一些又脏又难看的孩子,胆小畏缩,也许是在生病,否则今天是星期二,他们应该在学校里。
又回到码头上,他再走进那家肉店,试图说服肉店老板。肉店老板正在招呼两个女顾客,三个人对他的介绍都没有十分注意,使得他连打开小箱子的可能都没有。他不再坚持,鲜肉的冷气把他赶出肉店。
下一家商店是“希望”咖啡店。他走了进去。在一家咖啡店里头一件应该做的事总是喝一点什么。他走到柜台边,把小箱子放在两脚之间的地上,要了一杯苦艾酒。
在卖酒的柜台后面招待顾客的姑娘,样子战战兢兢,态度像挨过打的狗那样惴惴不安。有时她大着胆子抬起眼皮,就突然露出两只大眼睛——又黑又好看——可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她马上又把眼皮垂下来,只让人欣赏她的像睡觉玩偶所有的那种长睫毛。她的有点娇弱的身体,更加重了她的脆弱的神气。
三个汉子——三个水手——走了进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马弟雅思刚才看见他们站在门口争论。现在他们要了三杯红酒。女招待从卖酒柜台后面绕出来,小心而笨拙地拿着那瓶酒和三只叠在一起的杯子。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三只杯子分放在顾客面前。为了更小心地斟酒,她把上半身俯下来,把脑袋侧向一边。在她的黑抱上围着一条围裙,背后圆形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细致的皮肤。她的发式使她的颈背整个都显露出来。
其中一个水手转过身来望着柜台。马弟雅思来不及弄清楚水手为什么要转移视线就赶快转过身来,拿起自己的那杯苦艾酒喝了一口。他发觉自己的面前多了一个新出现的人,那人靠着通向内室的那扇门的门框站着,离钱柜不远。马弟雅思含含糊糊地和他打了一下招呼。
那人仿佛没有注意到马弟雅思。他只把眼睛盯着那个刚倒完酒的姑娘。
那姑娘对于这一行还不习惯。她倒酒倒得太慢,不停地注意酒杯里酒的高度,尽力不让一滴酒漏出来。等到第三个杯子也满到边沿的时候,她扶起酒瓶,用两只手把酒瓶捧着,低垂着眼睛走回原来的位置。在卖酒柜台的另一端,那人毫不容情地注视着她,她踏着细步向他走去。她一定是已经看见她的东家来了——眼睫毛那么一闪她就看见了——因为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被她的鞋尖前面地板上的纹路恢住似的。
其余的几个人早就动也不动了。那个姑娘的怯生生的走路动作——她的动作过于飘忽,不可能在当前的情况下延续很久——一经消失以后,整个场面就凝固不动了。
谁都不做声。
女招待望着脚下的地板。店主人望着女招待。马弟雅思望着店主人的眼睛。那三个水手望着他们的酒杯。没有任何迹象能够显示出血管里有血液在悸动——哪怕是一个哆嗦。
要估计这种情况会延长多久,那是徒劳的。
四个字响了起来:“你睡了吗?”这四个字没有打破静寂,相反,却和静寂完全合成一体。
这四个字的声音是严肃的,深沉的,有点像唱歌似的。虽然声音里不带愤怒,近乎低声,可是在虚伪的温柔下面却包含着一种威胁。否则就是在这种表面的威胁里隐藏着虚伪。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过了好久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年轻的姑娘才继续低着头,怯生生地向刚才说过话的店主人走去(有人看见他动过嘴唇吗?)。到了他的身边——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偏下身子,把酒瓶放回原处——露出了她的弯着的颈背,脊骨的尖端在颈脚微微地突出来。然后她站直身子,仔细地埋头指拭那些刚洗过的酒杯。外边,玻璃门的后面,过了铺石路和海边的污泥,就是在太阳底下跳着舞和闪着亮光的海水:有些亮光像哥特式拱门那样成为菱形,像横躺着的火焰那样波动;有些亮光是些直线,突然收缩起来就构成了一下闪电——又一下子伸长,向水平面伸展开去,然后再破折成闪电——这是一种益智分合图的游戏,一种不停地散开而又毫无裂痕地合拢的动作。
水手们围坐的那张桌子上,有人咬紧了牙齿在吹口哨——这是恢复谈话的前奏。
热情地,然而低声地把字一个个地吐出来:“……该受到……”是那个最年轻的水手在开始说话,他是继续一场在别的地方开始然而拖延未决的争论。“她该受到……”接下来是沉寂……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他在搜索下面的话,由于做出这种努力而把眼皮皱起来;他在黑暗的角落里找寻那架久已废置不用的弹球机。“我不知道她该受到什么。”
“是呀!”另外两个水手中的一个——他的邻座——用比较响亮的声音说;他把头一个字的尾育过分地拖长。
第三个人坐在对面,他把杯底剩下的一点酒喝光,露出早已对这个话题感到厌烦的神情,平静地说:“该受到几下耳光……你也是。”
他们又沉默下来。靠在内室门框上的店主人早已不见了。睫毛那么一闪,马弟雅思看见了姑娘的那一双黑色大眼睛。他喝了一口酒。揩拭杯子的工作已经结束;为了不致显得手足无措,她把手放在背后,假装要把散开的围裙带子系好。
“给她一顿鞭子!”年轻的水手接着说。他咬着牙齿吹口哨,吹了短短的两下,然后用一种比较含糊的——像在梦中似的——声调再说一遍。
马弟雅思望着他面前的那杯黄色的混浊的酒。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搁在柜台的边沿上,指甲很长,尖得异乎寻常,他在太长的时间忘记剪指甲了。
他把手插进短祆口袋里,摸到了那股小绳子。他想起了脚跟前的小箱子,想起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和时间的紧急。可是店主人已经不在拥里,而这个女招待又不是随便可以花掉一百五十或者二百克朗的人。水手中有两个显然不是要买手表的那类人;至于最年轻的那个,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复述什么老婆偷汉或者未婚妻变心的故事,去打断他的话头也是不妥当的。
马弟雅思喝光了他的苦艾酒,把衣袋里的钱弄得丁当响,表示要会账。
“三个克朗零七。”年轻的姑娘说。
和他的期待相反,她说话的态度很自然,没有一点腼腆的样子。苦艾酒并不贵。他把三个银币和七个铜币排成长长的一行放在柜台上,然后再加上一个崭新的半克朗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