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第4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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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谷太后大惊,生死一瞬,她一把将刀掷向巫瑾,将轮车猛地推下御阶,而后拽着惊呆的巫旻躲进了御座后。
只听铛的一声,长刀不知被何人击落,而轮车却带着老皇帝冲向了虫群!
虫群忽然逃散,仿佛惧怕轮车上的人一般,绕开人便扑上御阶上的侍卫宫人、太后新帝。
巫谷太后拔下凤簪胡乱挥舞着,一边踢着虫群一边后退,口中大叫道:“护驾!护驾!怀禄!给本宫杀了那孽……”
噗!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忽然从巫谷太后身前刺出,刀光森寒,血染凤衣。
蛊虫闻血涌来,噬咬着巫谷太后的血肉,她诧异地转过头去,循着长刀的来处望向了身后那人。密密麻麻的蛊虫爬上了她的脖子、面颊,她的双眼在群虫之间的缝隙倏地睁大!
怀禄?!
怎么会……
虫噬如千刀剐身,记忆似暗潮涌来,一波一波,击得人五内翻腾,神昏血涌!
献策暗投、进献方士、控制皇上、把持宫闱……
巫谷太后忽然转过头去,隔着大殿上的刀光剑影看向一人,她的七窍里淌出血来,那刀从她胸前抽出,她却没有倒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至死未能合眼。
总管大太监怀禄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呆了群臣,一队神甲侍卫掠到巫瑾身后紧盯着御座左右惨烈的场面,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暗招。巫瑾却跪在老皇帝面前专心地探着脉,仿佛刀光剑影、哀号惨毒皆与他无关。
这是他为人诊脉诊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无力的一次。
他脱下氅衣铺在沾满鞋泥与血迹的龙毯上,以风帽为枕,小心翼翼地让父皇躺了下来。他从袖中取出针来,老皇帝周围细如白毛的蛊虫快速地游回了他的袖中。
这些蛊虫是他送出玉玺时暗中放出的,当时他单手执玺,毒蛊经腕心聚在了玺下,谷氏等人的心神皆在玺上,自然无人留意到从他垂着的那只衣袖里偷偷游出护住父皇的医蛊。
父皇精气空尽,脏象泻浊,已无回天的余地。他自幼研习医理,早已看惯生死,少有与阎王夺命之时,今日却知夺也夺不过……可他仍盼着父皇醒来,父子相见,哪怕是最后一面。
巫瑾下针时手竟有些抖,九根金针刺入那行将就木的削瘦身体里,他的额上竟出了层薄汗。刀光剑影离他远去,哀嚎叫骂离他远去,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拼杀声不知何时落下了。
大殿上掌了灯,黑云压着殿宇,一道冬雷凌空劈下时,巫瑾收了针。
御座两旁,巫谷太后、左相盘川、皇后及殿前侍卫等人皆中蛊毒而亡,新帝巫旻在生死一瞬将皇后推出,自己保得一命,被神甲侍卫生擒。
朔风灌入大殿,腥风四荡。巫旻在尸堆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众臣跪在殿门口张望着,谁也不知太上皇还能不能醒来,何时会醒。
暮青仍在原地立着,没有近前打扰,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老皇帝身上,而是落在巫谷太后身上。人死虫散,但巫谷太后死前那震惊怨毒的目光却留在了眼中,她暴毙前的那一眼让暮青甚是在意。
这时,一声咳音在空阔的大殿上显得那么苍老悠长,仿佛一道自幽冥地底传来的还阳之声。
“父皇!”
暮青看不见巫瑾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亦悲亦喜,他待人疏离,少露喜怒,纵是那日诛心之择时,他也是缓步而去,改道之言近乎平静,而今他跪在父皇面前,终于难再压抑七情。
老皇帝久未应声,他睁着空浊的双眼望着声音的来处,眼中有人,却也无人。
巫瑾的又一声父皇卡在喉咙里,朔风残烛,人影飘摇,他忽然似一个无依之人,怆然地弯下僵木的脊背,以额抵地,久不能起。
父皇不认得他了……
一年零两个月前,父皇拖着病体上朝钦点使臣诏他回国,而他却决定改道……当初若未改道,今日父子相见,是否有不同的光景?
父皇!
巫瑾伏跪在地,碎瓷刺入掌心,他却觉不出痛来。
“七郎。”这时,圣女唤了一声。
这一声七郎如当年定情时的娇唤,老皇帝空浊的眼底终于涌出了些许神采,他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循着声音的来处偏了偏头,道了声:“你来了……”
当年一别,再未相见,这一声你来了时隔二十余年,圣女极力忍耐,却仍旧涌出泪来,握住老皇帝的手,应道:“我来了。”
老皇帝神情恍惚,过了半晌才想起早前的那一声父皇,他颤巍巍地问:“瑾儿?”
巫瑾抬起头来,不顾此刻满手鲜血,握住老皇帝的手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回来了……”老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欢欣的笑容,虚弱地道,“好!回来就好……扶我起来,去金銮殿上,宣百官上朝……”
大殿上静了静。
这就是金銮殿,群臣就在大殿门口。
他久病未醒,根本不知国内之变,甚至不知自己已经是太上皇了。
“……陛下!”云老等老臣伏地痛哭,这些年来,左相一党把持朝政,老臣们每回陛见都抱着必死的信念,想想这些年来朝堂上泼的口水、宫门外跪垮的双腿和午门外淌的血,真是一场浩劫啊!
老皇帝听见哭声愣了愣,问道:“此乃何处?”
巫瑾痛不能言,圣女答道:“七郎,你就在金殿之上。”
“是吗?那我为何躺着?”老皇帝嘴上问着,却并未究根问底,他急切地道,“快!扶我起来,坐到御座上去。”
圣女迟疑地道:“七郎,你现如今的身子怕是……”
话未说完,巫瑾忽然抱起了老皇帝,他望着御阶上的人尸虫尸、刀剑俘虏,默不作声。
暮青看了眼侍卫们,侍卫们会意,立刻将巫旻押下御阶,将满地的狼藉清理了出来。
巫瑾抱着老皇帝一步一步地踏上御阶,来到御座前,将瘦弱的老父慢慢地放在了御座上。
御座阔大,老皇帝难以坐稳,巫瑾从旁扶着,见他的手摸索着要扶那金雕嵌玉的龙首扶手,于是急忙将他的手放了上去。
“上朝——”怀禄被神甲侍卫们拿下押着,却喊了一嗓子,嗓音清亮,如同当年皇帝初登基时。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老和景相率百官高呼,声音传出大殿,狼烟逐着寒风,说不尽的凄凉。
暮青率神甲侍卫们退到一旁,把这满地狼藉的金殿让给年迈的帝王,尽管他看不见。
老皇帝极力地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抚着龙首扶手,仿佛抚摸的是往年亲决国事的记忆。没有人打扰他,老臣们悲戚的哭腔好似夜里的风声,圣女遥遥地望着御座上的人,也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唯有暮青看见老皇帝的那只手抚着龙首,抚着抚着,手指忽然探入龙口之内,将那金龙口中嵌着的夜明珠向内一推!
只听咔的一声,声音被老臣们的哭声所遮,却未逃过圣女聪敏的耳力。
圣女猛地回神,那夜明珠已滚入了扶手深处,留下一串骨碌碌的声响。
不待群臣听出声音不对来,那扶手便忽然向后推去,赫然露出一道暗格!
巫瑾就立在老皇帝的身旁,唯有他能看清那暗格里藏着东西,那是一轴明黄的圣旨!
老皇帝摸着圣旨,颤巍巍地将其拿出举了起来,唤道:“怀禄。”
怀禄道:“老奴在!”
老臣们议论蜂起,巫旻目放异光,可见谁也不知御座的扶手下有道暗格,也不知这道圣旨是何时被放进去的。
老皇帝道:“宣诵!”
“遵旨!”怀禄口中应着,若有似无地瞥了圣女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暮青身上。
暮青见到怀禄的神色心中一沉,轻轻颔首,神甲侍卫便押着怀禄上了御阶。
侍卫接过圣旨递给怀禄,怀禄在侍卫的刀下将圣旨当殿展开,高声念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元储,懋隆国本。朕自登基以来,仰祖宗昭垂,以复国为志,夙夜兢兢,励图大业。然,社稷贫弱,国力枯竭,积重百年,唯存空簿,唯有先治内政,专于吏治,富国强兵,留待后人复祖宗基业。朕之三子瑾,承神皇血脉,天意所属,当授以册宝,立为太子,迎其归国,正位东宫,以告天地、宗庙、社稷,继万年之统。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圣旨诵罢,满殿皆静。
泰庆十五年?那不是五年前?
皇帝正是从五年前开始痴迷丹术的,那年上元节,皇后以贺帝业万载无疆之由进献祖州方士高运,皇帝封之为国师,起初令其祭天祈福,化厄昌国,后来常与其论仙谈道,服用丹药,谏臣上奏劝责,皇帝充耳不闻,不过两三年的时日,便神昏力衰,不事朝政。
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正是皇帝开始服用丹药的日子,诏书就是那天立的。那天,皇帝初服丹药,还不至于神昏力衰,立储一事应该没有受人胁迫,那他为何偏偏择那日秘密立储?莫非知道丹药会伤龙体?那他又为何要服?
群臣心中疑窦重重,暮青却独独留意着圣女,见她听闻诏书,脊背僵木,形同尸人。
疾电裂空而来,长空似被幽爪撕开,化作狰狞的光影映入大殿,暮青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时,老皇帝道:“朕痼疾难愈,而国事不可一日无决,今太子既已归国,朕当退位宽闲,优游岁月,盼见大业告成,以慰列祖列宗,以慰复国志士。瑾儿……”
“儿臣在!”巫瑾跪在御座前,悲情难以自抑,父皇的气神已将耗尽,哪还有岁月可以悠游?
老皇帝伸出手,怀禄急忙将诏书递给侍卫,经侍卫转手呈给了老皇帝。
老皇帝亲手将诏书交给巫瑾,正待嘱咐,大殿上忽然响起一阵大笑!
巫旻又哭又笑,大声质问:“同是皇子,儿臣是嫡长子,父皇竟道一介庶子是天意所属,如此偏心,就不怕世人耻笑吗?当年父皇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明明可以收复庆州,却因迷恋妖女而废复国大业,父皇当真无愧于列祖列宗吗?”
老皇帝怔了怔,神色茫然,显然不知长子为何会在殿上。
这时,咻的一声,圣女冷不防地出手封住巫旻的口舌,而后纵身掠去,似一只飞入金殿的血燕,落在了御座前。
“七郎……”圣女跪在御座前,扶着那双枯瘦的腿,仰头望着那双空浊的双眼,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那双眼里空洞无物,老皇帝却笑了笑,伸手抚上圣女的脸颊,摸着那记忆中的眉眼说道:“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
圣女的心忽似被针扎住,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大殿上的烛光变成了军帐中的灯光,眼前的人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英俊模样。
那夜,她身披白袍,散发赤足,孤身走入了南图军营的御帐。世人皆以为新帝惊艳于她的美貌,在军中临幸了她,并被她妖惑而弃志回朝,从此安于内政,再不言复国。
但其实那夜什么都没发生。
七郎与她秉烛长谈,夜话天下,一聊便是一夜。
她问七郎:“大图八百年基业,神殿恃权积富,而国库空虚日重,以至于两权分国而治后,南图贫弱,两百年间,官吏因循守旧、固权谋私,致使积重难返,复国谈何容易?”
七郎问她:“如若复国不易,神殿何至于将失庆州?何至于献你前来?”
她道:“因循守旧、固权谋私,亦是图鄂吏治之瘤。神官大选在即,内争日益激烈,边线战事耗兵耗财,神殿无心久战乃是其一。陛下英明天纵,御驾亲征,兵锋极厉乃是其二,图鄂治四州,一旦庆州失守,兵锋便会直指中都,神殿慌了,所以我来了。”
七郎笑道:“那朕就收复庆州,直指中都!朕有胜算,为何要收兵议和?”
她道:“陛下没有。神殿不想耗损国力而保庆州,所以我来了,我是神殿不战而和的底线,是最后的手段,若我失败了,为保江山大权,各族会同仇敌忾,掷举国之力以保庆州。届时,两国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能拼多久,以陛下之英明想必比谁都清楚。届时,前线将士伤亡惨重,民间凄怨沸腾,叛乱的隐患有多重,想必陛下也清楚。且陛下初登大位,兄党未清,执政未稳,御驾亲征已属冒险之举,陛下又能有多少时日留在前线?”
七郎并未龙颜大怒,反倒定定地审视了她许久,问道:“朕一定会输吗?”
她答:“赢亦是输!陛下若得庆州,图鄂必来争夺,届时,边关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无止无休,局面并不会好多少。除非陛下能一举夺下四州,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