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第4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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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公堂里,今日只剩藤泽坐在堂内待考,他定定地锁着暮青的背影,也陷入了深思。州试以来,没有比此案更容易审的了,恭请圣谷,必见分晓,这么叫人跪着意欲何为?本想借今日应试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浅,可他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倒叫人看不透了。
高台上,暮青跟门子要了壶茶自斟自品了起来,此举大为古怪,谁也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司长老大皱眉头,庆州权贵们耐着性子等着,看台东面的日晷指向辰时二刻,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半时辰。
庆州百姓没有士族贵胄们那么稳的定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木县祭这壶茶要喝到啥时候。
正当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时,暮青的茶壶见了底儿。
见茶倒不出茶了,百姓们跟盼到了大年似的,无不欣喜雀跃,心道:这回该审案了吧?
却见暮青将空茶壶往桌上一搁,壶声不大,脾气倒大得很,“吵什么!”
议论声顿时如潮去一般低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暮青招来皂吏,吩咐道:“本县审案,不喜吵扰,命尔等巡视看台,见有吵扰者,一律撵出去!”
啊?
皂吏们从未在州试时领过此等法令,可木兆吉毕竟是县祭官身,又得了木族家主的青眼,皂吏们不敢有违,只好手持长杖到看台下传令。
庆州百姓闻令生怯,纷纷闭口,州衙内很快就陷入了死寂,上上下下的人都瞅着高台,心焦地等着暮青继续审案。
可暮青仍无审案之意,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阳春三月,南国已暖,和风里尽是百花香,四周静谧,身沐春辉,没一会儿,她就被日头晒得有些犯困,于是索性把茶壶往旁一推,把案卷一收,人往法桌上一趴,把头一埋——睡觉!
众人瞠目,无不绝倒!
阁楼上嗡的一声,三司长老登时黑了脸,一人转头问景子春:“贾接引,这怎么回事!”
景子春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萧长老,这……下官不知啊!”
萧长老斥道:“州试大考,喝茶睡觉,成何体统?!”
姜长老笑道:“我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此等见闻只怕是头一遭吧?依我看,木县祭兴许是不想考。”
萧长老冷笑道:“神官大选乃保举制,木族既然保荐了他,他就得考!由得他想不想?”
姜长老道:“可木县祭如此轻慢,理该革其资格,永不荐用才是。”
萧长老毫不示弱,“哦?老夫倒是不知姜长老何时握此大权了。”
二人唇枪舌战,州祭面色尴尬,居中的殷长老皱着眉道:“行了!木县祭既已应考,如何断讼决疑自当看他的,眼下时辰未到,一切尚不可知,且看再说。”
萧、姜二人闻言顺梯而下,都住了口。
景子春重新入座,面儿上松了口气,心中却无甚波澜。木兆吉好歹是木家子弟,又有神殿所封的官职在身,半途把人撵下去,打的可不仅仅是木族的脸,故而革其应试资格一事绝不会发生,除非案子没审出结果来。
思及此处,景子春苦着脸看向下方,他不担心案子审而无果,只是不知这姑奶奶是在闹哪样儿。
不止景子春,看客们都在纳闷儿,谁都不信木兆吉堂堂县祭,面对芝麻大点儿的案子会在州试上弃考,连个州试生都不如。
此举必有用意!
可庆州权贵们如此作想,暮青却有意跟他们作对似的,只管埋头大睡,管谁不耐心焦!
一刻的时辰过去了,人没动。
两刻的时辰过去了,人没动。
一个时辰过去了,人还睡着……
庆州百姓心里直犯嘀咕,却因噤声令而不敢吭声,阁楼上的庆州权贵们却坐不住了!
“怎么着?真睡了?”
“案子不审了?可就剩半个时辰了!”
“你们说……木县祭是不是心有不忿,才行事如此荒诞?”
“若真如此,那木老家主保荐他参选神官,必有他图。”
萧长老脸色铁青,唤道:“贾接引!”
景子春急忙起身,苦哈哈地安抚,“长老稍安,还有半个时辰!呵呵,半个时辰!”
可半个时辰说快也快,眼看着日晷上的时辰指向巳时三刻,再过一刻就要到午时了。
张庄的村民们已然跪得双膝肿痛、额上见汗,全都有些跪不住了,可县祭不喜吵扰,他们又不敢吭声,只能心中叫苦,继续熬着。
姜长老笑岔了气,指着下方道:“还以为木县祭真是审案时不喜吵扰,闹了半天,他命百姓噤声是为了好眠?”
“贾接引!这这……老夫不管了,回到中州,你去跟木家主解释吧!”萧长老盛怒之下撒手不管了。
“是是!”景子春一边儿装孙子,一边儿瞅向暮青,恨不能随手抓个物什扔下去把她给砸醒,可又不敢,直把自己给急得五内欲焚。
距午时已剩不足一刻了,这姑奶奶怎么还不肯起?再不起,此案还审得完吗?
然而,就在众皆以为暮青要睡过头的关头,忽见其动了动。
这一动,真可谓如盼星月一般,阁楼上的窃窃之声霎时间止住,四面八方无数目光一齐定住了高台。
“……嗯?什么时辰了?”暮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展了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回县祭大人,离午时还、还剩小半刻。”门子心惊胆颤地回着话,头都不敢抬。
州衙内前所未有的安静,怜悯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此时已没人认为案子能审结了,只等着看暮青惊觉睡过头后的懊悔无措之态。
“哦。”暮青并未无措,也未懊悔,她看起来还没睡醒,瞧见张庄的村民时似是愣了一愣,仿佛这才想起法桌前还跪着一群人,随口问道,“怎么还跪着?都起来吧。”
村民们险些绝倒,心道:不是您让我们跪着的吗?命人跪着之后,大人您就睡大觉了,没您的恩赦,谁敢起身?
但这一肚子的嘀咕没人真敢说出来,村民们揉着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到了这时辰,谁也不想丢鸡的事了,只想着先救自个儿的腿。
可谁料想,就在众人谢恩起身之际,暮青忽然执起惊堂木来重重地往法桌上一砸!
啪!
州衙内静得太久了,之前落根儿针都能听见,此时惊堂木这么一响,当真如一道天雷炸开,其威惊魂慑魄!
暮青厉喝道:“偷鸡贼也敢起来?!”
噗通!
话音方落,只闻一道闷声,人堆里仿佛塌了个洞,有一人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村民们呼啦一下子散开,那下跪之人登时便被显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张大年!
张大年懵着张脸,看客们也同样懵着,不待众人琢磨过味儿来,张大年便已崩了心防,开始叩头招供了。
“县祭大人饶命!小人是一时糊涂,小人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儿一条,家里老娘逼得紧,可又没钱娶媳妇儿,小人就动了歪主意,想着偷几只鸡去卖点儿钱。村人丢鸡之后,起先都怀疑是张麻子偷的,小人索性就趁着张麻子外出与人赌钱的机会溜进他家,把鸡骨头埋到院子里,又在他家门口洒上了鸡毛……小人做了错事,小人知道,可卖鸡的银钱小人都没动,用布包着藏在家中的房梁上,小人愿意归还银钱,还望大人开恩,轻判小人!小人家中尚有老娘,如若断手,下半辈子岂不是要让老娘伺候小人?”张大年连连叩头求饶。
暮青面色甚淡,冷笑道:“你既知窃人财物要斩断双手,嫁祸于人之时怎无不忍之心?本县早时给过你机会,可你不肯悔改,仍在嫁祸他人,而今自现原形方知求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大年哑口无言,心道听这意思,县祭大人莫非早知鸡是他偷的了?
这时,暮青张口判道:“案犯张大年,偷鸡谋财在先,嫁祸于人在后,不知悔改,其心可诛!念其肯归还赃银,偷窃之罪便酌情从轻!但斩手之刑可免,嫁祸之罪难饶,理当依律判处,以儆效尤!同村之人张麻子,虽与偷鸡案无关,但其好赌成性,欠债不还,非礼妇人,为祸一村,不罚不足以平民怨!判其拘役一年,待偿清张五一块白薯、张小六三十文钱及其他欠债之后,再依律追其非礼之责!”
“……啊?”这下子换张麻子傻了眼,“县祭大人,这这这……怎么连小人也……”
这审的不是偷鸡案吗?偷鸡贼又不是他,凭啥他也被判了?
梆!
这时,梆声响起,午时已到,州试结束。
暮青起身理了理衣袍,朝阁楼上一礼,“下官大安县县祭木兆吉,业已结案,恭请三司裁审。”
说罢,不待三司回话,她就头也不回地下了高台。
张老汉直至此刻才回过神来,激动地领着张春子等村民叩头相送:“草民们谢县祭大人为民做主!”
看台上,人声激越如雷!
“奇了!这案子竟审结了?”
“木县祭早知偷鸡贼是张大年?怪不得敢睡大觉!可怜我这一把汗哟,捏了大半日!”
“哎哎哎,你们发现了没?木县祭审案没请神证!头一回听闻案子还能这么审的,真绝了!”
“木县祭竟把那张麻子也给判了,一桩偷鸡案,罚了俩无赖,张庄的村民真是好福气,头一回听闻民不告,官自给做主的。”
“谁说不是呢!”
要说无赖,市井百姓哪个没碰上过?今儿丢一块白薯、明儿丢一把谷子的事谁家都遇见过,且不说有没有那精力天天去告,就说像张五丢了块白薯这等芝麻大点儿的事,书铺压根儿就不给写状子,也不敢拿这点儿事去麻烦县庙,故而吃了亏,多数时候只能自认倒霉,谁能想到会有位县祭如此有心,把无赖自招己罪的事儿都听在心里,判了偷鸡贼,又回头来判无赖,把本非应考的案子都给判了,连区区小事都肯为民做主。
偷鸡案原是再小不过的案子,起初没人愿意看,甚至盼着早些审结,而今案子审结了,却又觉得精彩至极,回味无穷。
而此时的阁楼上仍然无声,风穿廊而过,廊中似有暗潮涌动。
木兆吉果非草包,但其深浅仍叫人看不透,比如他何时看穿张大年就是偷鸡贼的,又比如他为何以巧计断案而不请神证?
萧、姜两位长老分出了高下,却没了争吵的闲情,二人望着木兆吉走入公堂的背影,各有所思。
众人之中,唯有景子春恨不能叫好!他虽不知这姑奶奶是怎么看出案犯是张大年的,但英睿皇后不愧是英睿皇后,偷鸡案都能审得如此精彩,想不服都不行。
这时,暮青进了公堂,藤泽起身相迎,抚掌赞道:“木兄巧审偷鸡案,真令人拍案叫绝!”
“过奖。”暮青入座,门子奉了茶来,她端起茶来就喝,毫无闲谈之意。
藤泽对她的冷淡已经习惯了,于是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木兄解惑。木兄似乎早知那贼人是谁,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话虽问了,暮青却不一定答,藤泽抱着撞运气的心态等着,没想到暮青竟开了金口。
“打一开始。”暮青头也没抬地道。
“打一开始?”藤泽回想了一番问案时的情形,却仍想不通其中的关窍,见暮青没有多言之意,不由一笑,起身作了个揖,诚心问道,“在下愚钝,还望木兄赐教。”
暮青心如明镜,此人赐教是假,试探才是真,他是看她审了一场案子,仍然摸不透她的深浅,故而明着来问了。
“一开始,我问那二人可是嫌犯,张大年点头说:‘小人是张大年。’而张麻子说:‘小人是张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破天荒的,暮青竟未拒答,只是懒得言尽,仅复述了审案之初的一番言语,叫藤泽自己思量。
藤泽细一思量,茅塞顿开,望向暮青时,眼中的明光忽似剑芒一挑,复又一收,作揖叹道:“木兄心细如发,在下佩服!”
暮青低头喝茶,不搭理恭维之言。
藤泽的目光却深深地锁着她,接着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又有一事不明了。木兄既然断讼公明,为何量刑时却又那般含糊?嫁祸和非礼之罪,木兄只道依律判处,为何如此含糊?”
“刑统律例繁杂,背不上来。”暮青自认为这是句大实话,故而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藤泽却愣了半晌,回神之后放声大笑,笑罢摇头说道:“木兄可真是……在下对木兄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如非眼下不是时候,真想与你义结金兰!”
嘴上说着这话,藤泽的目光却似深潭——州试这等场合,小案比大案难审,审不清楚必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