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9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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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烟气缭绕、熏得让人头晕的地方,就是种谔现在所在的城市。
虽然身在自家的房中,种谔也没打算像延州城的其他官宦人家一样,点起香炉,用薰香来抵挡刺鼻的烟味,而是在烟尘中安之如素。
照样看、照样写字,照样拿着块麂皮擦拭着刚刚得到一柄宝剑。
浅黄色的麂皮沾了点油后,在两指宽的剑身上抹过。剑尖就在擦拭中轻轻颤动,薄如纸页的剑身弯曲自如,竟是一柄难得一见的软剑。
麂皮拂过的剑身清亮如一泓碧水,莹莹光泽中隐见纹理,打磨得恰到好处的锋刃透着森森寒意,而这样的利器却是柔如丝缎,任谁来看,都是难得一见的神兵。
种谔前两日受到这柄剑的时候,也试验过一次,将之弯曲团起,甚至能放进木盒中。而拿出来时则一下弹开,重又伸得笔直。如果是爱剑如痴的郭逵见了,必然视如珍宝。
不过再好的剑也要着意保养,要经常上油擦拭,一有疏忽,就会很容易变得锈迹斑斑。
“太尉,王都巡在外求见。”种谔的亲随来到房前。
“让他进来吧。”种谔继续低头擦着剑,专注在剑身上的眼睛透着冷漠。
片刻之后,先是种谔的儿子种朴,接着一个身材矮壮,坚如磐石的汉子出现在门口。满面的虬髯,双目神光湛然,因饱经风霜而变得黝黑粗糙的面颊,让不知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才不过二十出头。
刚刚从熙河路调任而来的王舜臣,就这么跟着种朴前后脚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王舜臣便冲着种谔大礼参拜:“王舜臣拜见五郎。”
五郎。
听见王舜臣用了这个熟悉的称呼,种谔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种世衡亲卫的儿子,少年时跟着种朴做伴当,当年因为殴伤贵人家的衙内,不得不连夜逃往秦州。只是七八年一过,如今的王舜臣已经是名震关西的大将,一手连珠神箭在天子的面前都挂着名。际遇之奇,也是让世人闻之惊叹。
只是现在两边的关系就有些让人烦心。王舜臣算是种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经是一方镇将。按如今的世情这个名分还在,不过继续将王舜臣视为下人,就是亲家要便仇家了。
王舜臣乃是枢密副使王韶的爱将,在河湟开边时立功甚多,同时也与未来必然在两府中有一席之地的韩冈以兄弟相称,一手冠绝当今的神射更被天子所喜爱,又怎么可能像过去如仆役一般视种家为主。只是上下尊卑的观念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种谔何能例外?故而心头一直转不过弯来。
幸好王舜臣的表态让心高气傲的种谔松了一口气,“坐”
种朴见到父亲的态度软化,也放下了心,扯着王舜臣站起身,一起在种谔的下手坐下来。
种朴可没有他老子那么多纠缠的心结。他自幼与王舜臣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王舜臣当年之所以远走秦州,其实也是因为在帮他种十七出气的缘故。这一次请调王舜臣至鄜延,虽是大伯种诂的建议,但若没有种朴在后面的推波助澜,种谔也不会这么容易上本奏请天子。
善待王舜臣,是现今种家上下一致的意见。不仅仅因为王舜臣本身还有很大潜力,也有王舜臣身后的韩冈这一重要因素在。有着种建中的同窗之谊,再加上王舜臣这位与韩冈兄弟相称的生死之交,就能与韩冈相与交好,不仅日后很可能会有几十年的依仗,现在就能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再多上一条路。不至于在第二次攻略横山的时候,受到来自朝中的干扰。
种家可是吃够了朝堂无人的苦。种世衡当年在西军中,人人将他与狄青相提并论。起头时,两人所立功业也相差仿佛,修了清涧城、施有离间计的种世衡其实还更强一点。可是狄青占了几个宰辅看重,日后飞黄腾达,最后竟是靠着剿平侬智高之乱,而坐到了正任的枢密使。至于种世衡,则终官正七的东染院使,横班只在眼前不远,可就是没能踏过去。有鉴于此,种家如今执掌家门的几位,如何会放过前途无量的韩冈不去交好?
王舜臣坐了下来,视线当先落在了种谔手上的宝剑,武将的习惯让他一时间忘了礼节,两眼发亮:“好剑”
“前些日子才拿到手,是磁州名匠解良所造。”种谔说着来历,将剑反手递过去。
王舜臣接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就手挥舞了两下,晶莹闪亮、柔韧如蛇,却不会因为太过柔软而妨碍挥舞的剑身让他啧啧称叹,“果然是好剑也就只有磁州的刀剑大匠才有这样的好锤头。”
将剑双手捧着还回去,王舜臣笑道:“不知五郎打算将这柄剑起来起个什么名字?”
“剑就是剑杀人的器物,要名字作什么?”种谔刷的一声收剑归鞘。作为一名武将,种谔当然也喜欢收集神兵利器,但要说他有多把这些刀剑放在心上,那倒也未必。抬起手来,就把剑再丢给王舜臣:“要想起,自己想个好名字去。”
“当真?”王舜臣也不推辞,喜笑颜开的起身拜谢道:“多谢五郎的赏赐。”
王舜臣外表看着粗豪,但为人却是精细,自小跟着种朴作伴当,怎么可能不学着察言观色。说话处事,也都保持着分寸,而一点点粗鲁,反而透着亲热。熙河路中的将领里面,他在军中的人缘是最好的。该一起骂娘的时候一起骂娘,该一起喝酒的时候一起喝酒,时常呼朋唤友出外游猎,在熙河路的军中,结下了多少铁打的交情来。
他若是说什么无功不受禄,那反而就生分了。现在虽是毫不客气的接受下来,但却更显得亲近。王舜臣自幼在清涧城长大,跟着种家也久了,也不会因为现在身居高位了,身后又有够硬的后台,就认为能与种家分庭抗礼。而且若是被人认为是坏了性,那就别想再往上走多远了。
收下了剑,王舜臣喜滋滋的坐下来,“前日一听五郎要调俺来鄜延,俺当天就想骑着马赶来了。在熙河路的这两年,鸟都淡出来了。一张弓,射下来全是野鸡野兔,好一点的就是野鹿野猪,偶尔射了只大虫熊罴,就要敲锣打鼓了,跟不见来个贼人好让俺练练手的。对了,前两天还弄了张黑白纹的花熊皮,俺娘说给大郎旧时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伤过腰,花熊的皮子正好用来护腰。”
王舜臣杂七杂八的说着,毫不见外,亲热得就是一家人,种朴也旁边帮着腔,种谔渐渐的话也多了起来。看着王舜臣的态度,就是自家的子侄一般。
喝了一巡茶,说了一阵话,种谔将茶盏一放,神色变得严正起来:“王舜臣,你可知今日我请调你来鄜延路是为了什么?”
王舜臣站起身,单膝跪倒:“请太尉指派,末将无有不从”
“就是为了横山。”种谔前倾着身子,俯身对着王舜臣:“你也知道,从老太尉在的时候,就一心要克复横山,熙宁元年,我费尽心力将绥德城拿回来,也是为了横山。五年前,西军上下并立一击,筑起了罗兀城,那时已经是胜券在握,谁能想到因为庆州军叛乱而功亏一篑。”
“只差一步啊……”种谔至今说起当年事,遗憾、悔恨依然充满胸臆,要是能再坚持几天该有多好?眼见着就要多得最后的胜利,却还是没能将之抓到手中。现在想来,错就错在他押错了宝,压倒了韩绛这个不值得下注的赌徒身上。
“你虽是延州东路都巡检,但治所年前已经迁到绥德城。绥德城中的鄜延路第七将的十一个指挥,四千五百马步兵归你管辖。”种谔沉声说道,“调你来此,不为他事。就是攻取横山时,由你来为全军打头阵。”
旧时的一个城寨里,通常都会有分属不同军额的军队,而且是有禁军、有蕃军、有乡兵,令出多头,指挥调动起来很是麻烦,经常会贻误战机。现在随着将兵法在陕西推广,则是按驻兵的地域划分,以三千到一万人为一将,将同驻一地的军队整编起来,自此可以灵活指挥。
鄜延路如今分为九将,王舜臣作为都巡检,为第七将的正将。手下管着四千五百马步兵,总共分为十一个指挥。这些事,王舜臣在接下调令时就知道了。
“当真让俺做先锋?多谢五郎抬举”
王舜臣听了又是大喜,跳起来又向种谔拜礼称谢,不是收到宝剑时的带着一点伪装的道谢,而是发自心底里的欢喜,他可是盼着战场上的血腥味盼了整整有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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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中)()
“小乙你的武勇,天下也是有名的,用你作先锋,路中无人能说半句。 ”
王舜臣心头如烧得一团炭火,种朴的几句称赞如同扇过来的清风,让火势烧得更旺,“俺今天就去绥德,整顿兵马、教训士卒。只要五郎一声令下,俺就往西贼占据的罗兀城杀过去。”
“不急。还得先去见了毋经略,领了将令再说。”
虽然已经定下来这一次的横山攻略是由种谔来领军,但现在新上任的毋沆才是王舜臣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而且按照如今的循例,一路之中的几位统军大将——钤辖、都监、都巡检,都是各自独立,甚至可以顶撞兵马副总管的将令。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听从作为文官的路中主帅的吩咐,没人能给他们打上违抗军令的罪名。
“俺明白,俺明白。”王舜臣摸着头,自嘲的笑着,的确是心急了。
“这一次对横山的攻势一定要稳,必须将军械钱粮都筹划好,兵将也要整顿,差不多还要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到了秋冬的时候,正好可以面对面的较量一番。小乙你也需要时间去将第七将的兵马给接收下来……”种朴更进一步的想王舜臣说明,“这段时间,延州的北方同样是要靠你来镇守。别我们还没有出战,就当头输了一阵。一旦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想要再挽回,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种诂在环庆,种谊在泾原,都能给在鄜延路作为主攻方向的种谔以帮助。虽然没有设立宣抚司,配合上看似有问题,但种家几个兄弟如今都在临敌的第一线上,种谔出战,几个兄弟哪有可能不帮手?种家可是将宝压在了横山上,好不容易重又到手的机会,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俺知道了。”王舜臣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五郎、十七哥,你们放一百个心,俺肯定会将几件事都做好。”
种谔满意的点点头,种朴则是笑道,“有小乙你这句话,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王舜臣也呵呵笑了两声,又谦虚了几句。
“对了,俺听人说,今次攻取横山,韩三哥会来鄜延,管着全军的粮秣和医药。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王舜臣问着他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种谔沉吟了一下,道:“韩玉昆知兵,不是站在沙盘前指手画脚的那种,是当真会带兵治军。他入官后我就一直看好他,只是没想到他升得能有那么快再过几年,就能过来做经略使兼兵马总管了。”
听到韩冈受到称赞,王舜臣也觉得与有荣焉。当年在押送粮草的过程中结下的过命交情,如今更是密不可分:“当年十七哥写信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所以说五郎慧眼识人,就跟老太尉一样好眼力。”
种朴在旁道:“王大你看看这架,父亲翻看韩玉昆的,可不比看兵、史的时候要少。”
王舜臣顺着种朴的手指看过去。在种谔房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长短兵器,刀枪剑戟都不缺,一看就知道是武将的房。不过让房名副其实的架也是有的。
但架上的册也是以兵居多。孙、吴二子的兵自不必说,三韬六略、唐李问对、尉缭子、司马法,乃至阴符、握奇,甚至还有武经总要中的几卷,只是大多数都落着灰,仅有少数的十几卷被翻得页边发毛,其中就有韩冈的疗养院制度和浮力追源。
不是种谔不喜读——在靠着另一堵墙壁的架上摆着的一卷卷史,都是干干净净,能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而是种谔懒得多看那些嚼着舌头、说些弯弯绕绕酸话的兵。
他一向认为兵要直接浅显,不能以辞害意,宁失于繁,勿失于简,学着文人讲究着文法,那就不是兵了,给秀才们拿去玩着运筹帷幄的游戏好了。真正阵上厮杀,绝不是孙子兵法中简简单单的十三篇,就是武经总要中,说得也是少了。
所以种谔欣赏韩冈。韩冈所写的那部关于军中伤病治疗养护的章程,如果放在给文人看的兵中,多半就是善抚士卒四个字一笔带过,多的也就用三五段话,说说食水医药等事。由谁能像韩冈一般,将军中医疗之事,掰碎了、揉开来,不厌其繁的将小到洗手、吐痰的事都细细写来?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