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9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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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所不知。岷州滔山监虽以铸钱为主,但立监时起就开始使用水力锻锤,以用来修补甲胄和刀剑……这是由一名来自景德镇的配军所献。”王韶半真半假的说着,这等小事根本无法查证,“而景德镇用水力锻锤粉碎瓷石,已经有几百年,用者甚多,能造此物的工匠亦为数众多。守秘亦是无用。”
赵顼有些不理解:“那为何韩冈还要悬赏征求水利锻锤,又要请了苏颂出来?”
“打造板甲,与粉碎瓷石、修补甲叶、刀剑,在形制当是有所差别,故而韩冈才会再以重金悬赏改进的水力锻锤。”
话题就这样绕回来了。“既然是新式锻锤,那必然是机密,难道就不需要守秘?”赵顼反问着。
“韩冈才智虽是出众,但他的一干发明,都不是机巧之物,只是难以想到而已。飞船、锻锤、板甲、霹雳砲、雪橇车,无一不是制造简便,易于打造。自然,也就是轻易便能仿效,难以严守其中之秘。只看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门前便知端的。”王韶偷眼看了一下脸色沉重下来的赵顼,“不过西北二虏国力远不及中国。中国能在两三年内打造百万兵甲,西虏北虏即使合力,十万亦是难及。与其遮遮掩掩,耽误时机,不如尽快给五十八万禁军整体换装板甲。等到国朝兵利甲坚,严阵以待,西北二虏又何敢再欺中国无人?”
王韶站在韩冈这一边是没错,这番话大半也是转述,但如果韩冈说得没有道理,王韶也不会在天子面前为其张目。
赵顼沉默半晌:“依王卿之意,就是泄密亦无妨?”
“非也。”王韶摇摇头,“此举正是为了防止泄密。”
赵顼闻之一怔:“此话怎讲?”
“陛下明鉴。板甲所耗人工仅及札甲十一,所用人力当然也远少于旧时。札甲诸作转入板甲局者,只有三一之数,若是不为其余人等找一条出路,便会有数百上千名工匠成为冗员,最后被扫地出门。万一其中几人叛国而去,投奔契丹、党项,其后果当不下于张元、吴昊多少。”
“此事韩冈为何不……”惊讶不已的赵顼说到一半,就已经恍然大悟。
如果韩冈直接说原本打造札甲的几百名工匠已经一起没了差事做,如果不加以处理,就会被被军器监扫地出门,朝中必然会有人借题发挥。韩冈隐而不谈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朕就这么是非不分吗?”赵顼有点不高兴。只是想想上元节的事,他又叹了一口气,韩冈当是怕了政事堂中的那几位,“此事朕就准了,不过军器监中工匠们都要安置好,不要给朕出乱子。”
“陛下圣谕,臣必会转告韩冈。”
……………………
七八天的时间不算很短,当初打造板甲也就几天工夫。但韩冈所要的轮轴轮毂却没有收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回复,尤其是铁铸、钢铸的轮轴、轮毂根本不可能在几年甚至十几年内给弄出来,要在钢材的材质和车床技术上有大突破才行。韩冈也明白,能像如今的上等马车那样,在轮子外缘钉上一层铜皮就很了不得了。
木质轨道倒是出来了,现在只有二十丈长,占了一条僻静的巷道,十几名工匠正准备打造有轨马车,除了轮子,其他部件都已经准备完毕,与普通的马车根本没有什么区别。韩冈估计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便能见成果了——兴国坊的军器监中是天下最不缺高手工匠的地方,技术水平达不到那没办法,可只要技术条件许可,韩冈要什么,工匠们都能给个满意的答复——再试行一段时间,加以改进,便可以推广到矿山之中。
除此之外,韩冈的奏章也终于被批复下来,几个锻造作坊终于确定了可以迁往汴口,而当地的水力磨坊将会在一年间逐步撤除一半,以给军器监腾出空位来。
拿到圣旨,之前一直如同深海鱼一般在军器监中洄游的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铁甲、钉钗、铁身、纲甲、柔甲、错磨、鳞子、钉头牟等八作的作头,加上十几个工匠头目,还有没有调入板甲局的数百名匠人,一起被召到了韩冈的面前,将正堂的大院,挤得水泄不通。
打造札甲的八个作坊中,水平出众的工匠早已被韩冈调动到了板甲局中,加上尽力塞进去的一部分小工,归入新局的人数占了其中总数的一半左右。而剩下的匠人并不说不能用,只是已经尽力扩充的板甲局中,塞不进更多的人了。
等待他们这些工匠的未来,拿后世的话说就是下岗,以如今的词汇则是沙汰——像筛沙子一样淘汰掉不再需要的冗员。
“……不过本官不是这样的人。”韩冈冲着几百名眼中满是期待的工匠们高声说着,“既然夺了你们的差事,当然会为你们找个出路。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本官奉旨设立板甲局之后,就奏请天子,将局中作坊逐渐移往汴口,以便利用水力。而军器监的铁器锻造,将会扩大规模,转出一部分打造农具,而将不仅仅限于军器。今日天子已下恩旨,你们之中只要想留的,就都能留下来”
一片欢呼声猛然响起,几百名落选板甲局的工匠,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终于可以安心下来陪着家人享受春光了。
韩冈挥挥手示意他们散去,笑着转身进屋,却见一人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来人是韩家的下人,周全认识他,见到韩冈闻言脸色微变,就立刻问道:“舍人,出了何事?”
韩冈神色恢复平静,淡然一笑,“一百多汴口水磨坊的人,方才进了城,正一起往家里去了。”
周全听着就顿时大怒,须发皆动,一声暴喝:“好狗胆”
“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鸟雀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周全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韩冈哈哈笑着,“世间的道理都一样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不给人一条出路,有多少人会忍气吞声?”
砸人饭碗,若是安抚不当,肯定会有乱子,韩冈当然不会没有心理准备。减员增效四个字韩冈当然知道不是那么简单。曾孝宽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减少来军器监的次数,以防与声势正盛的韩冈对立。曾孝宽的放权,也使得韩冈就必须一人担起责任。
听着韩冈的口气,仿佛在体谅磨坊里的人,周全就奇怪的问道:“那舍人为何要去抢他们的地盘?”
“树就那么大,能做窝的树杈就那么几个,不去抢,怎么做窝。”韩冈脸上的笑意,随着话声一点点的变得冷了下来,“我是判军器监,当然要顾着自家人。”
周全一个劲的点头,想了想,却又问韩冈:“那如果舍人在三司里做事,还会帮着军器监吗?”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并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周全,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周全一挥铁钩,恶狠狠的喝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战前请命的时候:“舍人让下官带人去堵着那些个磨坊里的驴货,废了领头的几个,看他们还敢再闹事真当我军器监里的汉子都还是吃奶娃儿不成?”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韩冈微微一笑,要想做事,有些事就是免不了的:“一个饭碗两家争,磨坊的人已经进城来闹了,你将人约束好就行了,韩缜不敢看我的笑话,你旧时的那些兄弟也不是白白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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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11)()
【前一章的序号错了,应该是纵谈犹说旧升平十。 】
韩家所在的常乐坊处,近百人气势汹汹的当街涌来,路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
“出了何事?”有人被推搡到一边,茫茫然的问着。
“你们这是要造反呐”被人挤垮了摊子的一个老头子怒声喊着。
多少人看着一百多精壮汉子组成的人群,皆是好奇的望着,不知了什么事。
“各位父老,惊扰了。”领头的一名干瘦干瘦的中年汉子站在街口,向四面团团作了个揖,大着嗓门说着,“俺们今日只为判军器监的韩冈那狗官来。照常理,他打他的军器,俺磨俺的米面,两家本不想干。可曾想那韩冈为求功劳,偏要把作坊移到汴河边上抢俺们的位置,将俺们的活路都给断了。可怜俺们家里还有父母浑家孩儿要养活,这一下不是要逼人走绝路吗?不是俺们要闹事,实在是没活路了”
但周围却无人受他煽动,恍然之下,纷纷说道,“原来是汴河上的那群磨工啊想不到他们也有这一天?”
甚至有人认识这位领头的:“周桂这不是找死吗?韩舍人可是好惹的,都能把人送上天了,真真是天上星宿下凡。”
另一人也说着:“他们也是糊涂。韩舍人最得圣眷,宰相都动不了他。真的闹将起来,天子可会饶他们?”
“罚不责众,怕个什么?事情闹得大了,反而是韩舍人倒霉。过去又不是没有例子。杜相公当年沙汰三司吏,闹得有多大?砸进杜府里的砖瓦能砌起两间屋。前两年,王相公还在宣德门挨了一棍子,最后也不过杖责了事。今天的事算个屁啊”
“在磨坊里做活的都是厢军吧?就算磨坊被撤了,也少不了他们的一份俸禄。”有人狐疑的问着。任谁都知道,裁撤军队的手续,可比要沙汰吏员、工匠要难上不少。就算这里没了活干,其他地方也还会有活等着他们。
“磨坊中的活计从来靠的不是那点死钱,难道你不知道这份差事能落下多少油水?”心明眼亮的人可不少,“东京城的米麦,甚至茶叶,都是要在汴河上的几十座官营磨坊中走一遭。就算只干没下三五厘的耗费,以东京米麦、茶叶的数量,一年至少也有十几万贯。那些管着磨坊的一个个官员哪一个不是吃得脑满肠肥?最下面的厢兵,一个月差不多也能多分到三五百文。能舍得吗?”
“这般鸟贼,尽日里盘剥百姓。现在韩舍人不让他们盘剥了,就成了仇人了,也不想想那些钱拿着愧不愧?”
汴河上的官营磨坊在京中有着公愤,送去磨制的米面,总会被克扣掉一部分,他们倒霉只会被叫好。只是说是这么说,却没一个出来主持公道的。都是摆着看好戏的态度,甚至还有一帮市井泼皮聚了过来,准备跟在后面看着有没有混水摸鱼的机会。
周桂见没能煽动得了人,也不再耽搁,一挥手,就领着一群人冲进了韩家所在的小巷。几户邻居只是探出头来,一看巷中摆开的阵势,就砰的一声,将大门给紧紧的关上。
“到了”领头的周桂在韩家门口停步,一指高高挂在上面的韩府门头,“这里就是韩狗官的家”
“砸砸”一片声的在怒吼着,立刻就有两人提着棍子冲上前来,哐哐的捣起了韩家的大门。
大门一声一声如同敲鼓一般咚咚咚的响着,门框上扑簌簌的向下落着灰。
“姐姐,怎么办?”
关于将被裁撤的水力磨坊可能会闹事的事,韩冈事前也跟家里说过了,而且在韩冈得到消息的同时,家里也得到了传信。只是临到头来,一想到家里的主心骨现在还在外面,韩云娘就有些心中发慌。
“韩忠”王旖是大妇,心思还算稳定,叫着家丁里头目的名字,“派了人去兴国坊通知舍人了吗?”
韩忠是韩家真正的心腹,投到了韩冈家里,连姓名都换了,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舍人一直都派人盯着的。家里得到消息,舍人那边肯定也得到消息了。”
“你知道舍人是怎么安排的?”周南正问着,就见着一块瓦片嗖的飞了进来,砸在了前院的地上,碎得一片片的。
“都是些泼皮无赖,不成气候。请夫人和三位娘子放心,只凭小人几个,就足够对付他们了。”
韩忠拍着胸脯说着,他身边的几名家丁也都是跃跃欲试。皆是从军中出来的,其中有好些人还担任过韩冈的亲卫,哪里会怕这点小阵仗?别说韩家的家丁,就是听候使唤的婢女,拿起弓来,也不会输给外面的那群在东京城里养得骨头都酥了的厢军。
这时候,聚在韩家外面的人,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堆砖石,隔着院墙往里面一阵乱丢,噼里啪啦的,砸坏了前院一堆摆设。
一人紧跟在周桂的身后,低声问道:“周二哥,是不是见好就收了?”
“怕什么两年前的上元节,韩三他岳父在宣德门挨了打,最后又怎么样了?大不了去沧州牢城待两年,等到大赦,就能回京来了。到时候有贵人照应着,要什么肥差没有?砸”
周桂指着韩家的院子,狠狠的吼着。机会难得,就算会吃点苦头,但后面可是有泼天的好处在等着他。只是背后忽然两声惨叫,将周桂的吼声完全给盖住。
猛回头,正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