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9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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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过去做过的事,现在却无法再重复一遍。再想告病不起,以用来要挟天子回心转意。赵顼纵然会优加抚慰,但他心底里对王安石的成见,也只会更加深一层。
看着灯下王安石在疲惫的老态下依然紧抿的双唇,韩冈知道他的岳父绝对不甘心就此离开东京城。以他的脾气,那是非得要碰个头破血流不可。
可如今在相位上多留一日,日后复相的机会就会少上一分。趁早抽身离开,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已经不是熙宁初年了。”韩冈平静淡然的声音,仿佛有打碎幻想的魔力。比起王雱这个儿子,作为女婿的韩冈说话可以更为直接一点,更加不留余地。
此事木已成舟,很难再有挽回的余地。越是拖延下去,王安石的地位就越危险,说不定就有一天,连吕惠卿、章惇等人都要将他给抛弃。
新党作为一个政治集团,几年间已经逐渐成型。虽然在士林和朝堂高层中还比不上旧党的势力,可底层官员对新党的支持率却是不低。而且在天子不可能放弃新法的情况下,新党也不可能被赶下台。这时候,不再受到天子信重的王安石很有可能会被他的门生们给抛弃——只为了不影响新党本身的利益。
王安石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腰背不服气的挺得更加笔直,但他神态中透出来的颓唐却怎么掩饰不了。
离开相府的时候,已是深夜。虽然最终王安石也没能给个明确的回复,但韩冈相信他的岳父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再怎么说,在郑侠上流民图的那段时间,若是处理不好,王安石就已经不得不辞相了。如今已经拖了半年的时间,新党因曾布造成的变乱也已经初步平复下来,这时候离开,没人能说他是因罪辞任,在新法的施行上,也不会留下后患。
……而且还能将在割地失土的罪过在天下人面前分说个明白,眼下的时机不好好掌握,接下来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王雱亲自送了韩冈出来。
相府中的石板小道上,两名家丁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韩冈和王雱在黯淡的灯火下并肩走着。
“多谢玉昆了。”王雱开口轻声的说道。
韩冈摇摇头:“其实岳父心中应该已经有数了,小弟也只是挑明了而已。”
王雱脚步变得重了一点。
大宋开国以来,没有一位宰相能一直坐在相位之上,即便是有从龙殊勋的韩王赵普,也是几上几下。要说王安石父子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那当然不可能。只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怎能想到天子的信任会这般快的烟消云散。只要有天子支持,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对,王安石也能坚持着将新法推行下去。可若是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绝对抵挡不了旧党的攻击。
“事已至此,只能徒唤奈何。”将韩冈送到相府门口,王雱最后叹道。
韩冈借着大门前的灯笼,看着大舅子的脸色。即便是在夜幕下,也掩不住王雱脸上的憔悴。在他的嘴角处,还有心急上火憋出来的燎泡。王雱的身体一向不好,一年总要生个几次病,韩冈有些担心,说着:“元泽,你最近的气色好像不太好啊。你也别太操心了。”
王雱笑了笑,神态忽然间变得洒脱起来:“京中事了,愚兄就陪大人出外。那时候,便可以游山玩水,忘却尘俗烦忧。再也不用为朝堂上的事情头疼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以王雱的性格,怎么可能安居在外。恐怕休息个两天,就要竖起耳朵听着朝堂上的动静,过个半年就要设法开始撺掇王安石复相了。
这并不是说王雱的利欲熏心,而是在朝堂上掌控政局的快感,是在京城之外的州郡里治理百姓远远比不上的。王雱从来都不是安于野逸之辈,这一点,韩冈如何能看不出来。
“对了,”韩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还是要提一下。不知元泽能不能转告岳父。”
“什么事?”
“越是丑事,越不愿听人多提起,这是人之常情,还望元泽能多劝一劝岳父。既然木已成舟,在天子面前,还是不要多提弃土之事。否则恼羞成怒,反而会多上许多不应有的后患。”
“此事愚兄如何不明白。”王雱微微苦笑,他和韩冈都是能经常见到皇帝的近臣,知道所谓绝地天通的天子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若是一个劲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起自己过去犯下的错事,一开始也许会悔过,但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就绝对不会再有什么虚心纳谏的想法,而是会激起逆反心理,“只是父亲能不能做到,那就两说了。”
赵顼一直以来都是想着要做个比拟唐太宗李世民的明君,现在他却在契丹人的压力下,割让了河东的土地。不管割让的土地多寡,这都是仁宗朝都没有做过的事。以赵顼的性格,等他事后回过味来,必然要悔不当初。这时候若再有人一个劲说他犯下的蠢事,那事情反而会向期待之外的方向偏离。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就不能不考虑赵顼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换东家的可能,也有着日后重新来过的想法,王安石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天子面前提及此事,而是告病离去。
离开了相府,韩冈第二天,就离京返回白马县。
在他的地盘上,韩冈一边处理着政务,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京中朝局的变化。也不出他的意料,王安石那个拗相公还是在苦劝不已。
且不仅是王安石,吴充、吕惠卿等一干身居朝堂之上的臣子都没有一个支持赵顼。理由很简单,一旦割地失土,毁了名声的只会是他们这群实际掌握朝政的臣僚,那些元老重臣绝不会受到半点牵连。
吴充作为枢密使,给赵顼鼓劲:“周世宗拥一旅之众,犹兴兵抗虏。”
可惜赵顼却说着:“五代之国,乃盜贼之大者,所以不惜其命。今日兴事,须是万全,岂可不畏?”
吕惠卿在旁帮腔:“陛下所言诚是。但譬如富者自爱其命,贫者不然。未必小国便不亡,为政须计较利害尔。为天下不可太怯弱”
天子则回道:“契丹亦何足畏,但誰办得用兵?”
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将契丹铁骑阻挡于国门之外,即便有人拍着胸脯,也要赵顼肯信。
当赵顼对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全然不顾,又亲下手诏给负责谈判的韩缜,威胁道:‘朝廷已許,而卿犹固执不可,万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王安石终于放弃了劝说,上表请辞相位,遂了许多人的心思。
辞章初上,赵顼便当即驳了回来。接下来的半个月,辞章开始在相府和崇政殿之间来回往返。但世人都很清楚,王安石此次辞相,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
从熙宁初年,新法逐步实施,到如今的熙宁七年将尽,六七年间,大宋的国力的确在一步步的强盛起来。换作是仁宗、英宗之时,绝无可能在西南、西北以及荆湖同时开战,并且卓有成效。即便算上熙宁七年的旱灾,王安石向赵顼交出的答卷也远在合格之上。
但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熙宁七年十月初五的这一日,王安石离开了政事堂,离开了宰相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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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苦心难成事(下)()
熙宁七年十月初五,王安石卸下同中门下平章事并监修国史的身份,出知江宁府。
而本官从礼部侍郎连晋九级,被擢为礼部尚,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成为了前任宰相。
王安石独相数载,他如今辞位,宰相之位不能空悬,必然得有人出来接替。
所有人都望着学士院。不论是开封、洛阳,还是大名、相州,也都是在屏声静气,等着天子的御驾来到内东门小殿。
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每当朝堂大拜除之时,不论是宣麻拜相,还是准备册封太子,天子的御驾都会驾临内东门小殿,在殿中向翰林学士口述自己的旨意。同时负责草诏的翰林学士所居的学士院都要锁院,以防消息走漏。
东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在王安石开始递上辞章的时候,就开始讨论究竟是谁来接手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位置。
“是冯当世【冯京】?还是王禹玉【王珪】?又或是吴冲卿【吴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当王安石放弃了他的宰相之位,政事堂和崇文馆里的最高位置就此虚悬,朝中的两位参知政事,还有一名枢密使,皆有资格问鼎此位。
一人反问:“陈旸叔【陈升之】曾任宰相,他在枢密院的位置还在吴冲卿之上。怎么他不能做?”
“也有可能是洛阳、大名的那几位。北虏虎视眈眈,国中板荡,必须要有元老重臣来镇守朝局。”
“要是韩、富、文等人回来,新法可就完了。”这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谁支持新法,天子会让谁上来。谁能让朝廷财计稳定,天子会用谁。冯、王、吴、陈,还有几位元老,可有一个支持新法,他们上来之后,又有谁能有办法弥补朝廷亏空?如果不能,那多余的支出又要从哪里削减?废掉新法的亏空,少说都要一两千万贯,当年要有人有这个本事,也不会是王介甫上台来……当真以为新法能废不成?”
有人在樊楼之中如此说道,闻者纷纷嗤之以鼻,以为狂生。王安石都下台了,新党如何还能盘踞在朝堂之中。想想范仲淹,他一离开朝堂去了陕西,吕夷简就立刻开始反扑,最后将新政一党一打尽。
但结果很快就出来,就在天子准了王安石的辞章之后的第二天夜中,御驾来到了内东门小殿,学士院的大门紧锁,玉堂周围被着甲持戈的班直护卫,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宣德门处张榜而出的白麻纸上写就的名字,既不在如今的政事堂内,也不在西府枢密院中,更不是远在西京、北京的一干元老重臣,而是知河阳府韩绛。
曾为首相,却因横山攻略的失败而失去相位的韩绛韩子华,终于在沉寂了数年之后,从朝堂之外杀了回来。
此份诏,大大出乎世人意料,使得东京城中的议论,一时没有了声息。
紧接着执政的班列中,也添了一人。翰林学士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本为从七右正言的本官官阶,也因这项任命,自动迁转为从四的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一职,六七都能担任,而一旦升任之后,本官就会立刻升迁到从四这一级上。
连续两项任命,给了所有正在因王安石的辞相而兴奋的旧党们当头一棒,天子依然主张变法,依然还是支持新法,依然要让新党居于九重之上。
将自己的心意昭示所有朝臣之后,赵顼重又驾临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如昨。那一天,政事堂中再添了一名宰相。这名宰相是从政事堂中升任而来,不过不是王珪,而是冯京。
赵顼无意让韩绛独相,做了天子七八年,异论相搅的手段他越用越是娴熟。
始终支持新法的韩绛,对新法表面上态度暧昧、而实际则一直反对的冯京,这两人相互牵制,天子也就可以稳稳地控制着朝堂。
“大事上一塌糊涂,也就在小事里做点文章。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想不到就学到了这么一点东西。”
白马县的提点司衙门,韩冈独坐在房中冷笑着。因为对契丹的讹诈,吓得割地求和,他对赵顼的看法变得很多,越发的瞧不起。还没有兵临城下,就吓得这般模样,日后还能指望他北收燕云吗?难怪会有靖康之耻,赵家的子孙,看来都是一路货色
但对赵顼的鄙视,他只会藏在心底,日后做事说话,他将会做得更加聪明。对天子的为人越是了解,韩冈也越能在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十月下旬,已经是天寒地冻,汴河水运停驶,而冰上的运输因为河冰尚未完全冻结,尚没有开始。
冬至将至,祭天大典上,天子依照惯例要大赦天下。韩冈作为府界提点,他的任务则是清查京府各县的刑狱,审核开封府中大赦的名单。
十天来,他已经跑了开封府东侧的好几个县,将狱中一干轻罪囚犯的名单连着判词都大略的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只不过因为他们都在大赦之列,韩冈就没有当场给指出来,只是暗暗记了一份名单,以用来日后清查。
陈留县的汴河码头便,韩冈半眯着昨夜熬了半宿、发干发涩的眼睛,对身边的王旁叹道:“谳狱清明四个字说着简单,做起来还真是难。”
王旁同样熬了一夜,眼中同样都是密布红丝,如同兔子一样。他听到韩冈的话,回头笑道:“县中的那些冤案,玉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肃,不让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