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9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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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高价卖粮,诸立的确招了不少怨恨。但后来赶在天子诏令之前降价售粮,人们也都看在眼里。现在看着他五十岁的人在寒风中连跪了三天,老百姓心肠软的居多,外面的舆论都对他都有了一点同情。
今天,韩冈并没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他后脑勺半天,开口问道:“你家还有多少存粮?”
终于等到韩冈开口,诸立心头一松,身子便摇摇欲坠。用着最后一份精力,强自保持着心中的镇定,不敢有丝毫隐瞒的老实回答道:“有两万一千余石。”
这个数字让周围的衙役和韩冈身后的三名幕僚都忍不声惊呼,县中的仓储也不过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已。深藏两万石,诸家的确是在囤积居奇。
“都拿出来捐个官”韩冈丢下一句后,就转身离开。
穿着一对厚底官靴的脚从眼前移走,诸立浑身的力气消失得一干二斤,一下瘫软的坐在了地上。一直躲在一边的两个弟弟立刻跑上前来,紧张的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诸立只是点头,兴奋和放松让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保住了,保住了。”
捐出两万一千石虽然R痛,但换算成如今的米价其实也不过是两万多贯而已,诸家还负担得起。用这份钱买下全家的安稳,怎么都是合算的。
要是韩冈奏将上去,说白马县吏诸立‘赋J猾,囤积渔利’,那被捉进大狱的三十七家粮商之后,就要再多添一个白马诸立,一家老都要完蛋。
而见到诸立点头,诸霖两人也都软了脚。几天来他们夜夜都做着噩梦,每次都是从身死族灭的结局中惊醒。现在韩冈终于松了口,好歹也能睡安稳了一些。
三名幕僚紧追在韩冈身后,只有游醇皱眉问着:“为什么要放过这个J商。”
韩冈回头看看三人,方兴和魏平真全无讶色。看来这两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家让诸立跪在这边三天都不加理会,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他无意治罪,否则第一天就可以将其下狱。只有游醇年轻,没有看出来其中的门道。
韩冈轻笑道:“大鱼小鱼都已经入,有没有虾其实也无所谓了。”见着游醇要争辩,他又接下去说道:“再说前面还没事发的时候,我让他降价他也听命降价了。不管诸立当时转着什么心思,至少没在行动上给我弄鬼作祟。且既然早在诏令出台前,诸立就已经降价售粮,再处置他就有点说不过去,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强。”
从心底来讲,韩冈其实也是想顺手将诸立一起给扫进去,当初吩咐他降价售粮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一份算计在内其中。但天子下旨清办粮商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了两天,这使得遵照韩冈吩咐、平价贩售米面的诸立‘囤积居奇、至使民变’的罪名就很难成立了。
如果强要将其弄进狱中,用的借口就会显得太勉强。到时候,这反而就会成为对手反击的一个突破口。被人以一点攻其余,审理其他粮商的时候,就少不了麻烦了——其实这也是后世许多案子中,将人另案处理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也只能放其一条生路。想想,自己前些日也的确急了一点。
韩冈走进大堂中,接着又道:“也是诸立足够聪明,三天来只是一个人跪着。要是诸家的三兄弟一起来跪,我也只有将他械送大狱了。”
若是连着两位赵家的女婿来跪着求饶,其行径就等同于威胁,韩冈若不拿他们往死里办,那才叫有鬼。诸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在县衙中总是以强硬姿态现身的诸押司,腰骨如今软起来,也是跟面条一般。
“不过就此放过他也太便宜了。”游醇依然耿耿于怀。
“所以正言让他跪了三天。”魏平真道:“如果不是这一跪,正言放过他也会有些议论。”
方兴跟着道:“何况正言已经将他赶出了县衙,又挖了他的根,放过他也就跟放过一条死狗一样,无甚大碍了。”
游醇先是一愣,然后一下恍然,接着却又忧心冲冲起来:“就怕他有官身后,就盘剥百姓,将入粟的花销全都赚回来。”
魏平真眼睛一翻,笑着反问:“有官身就会有差遣吗?”
游醇张口结舌,而方兴也呼呼的笑了起来。大宋的官员数目是实阙的数倍之多,有多少官儿一辈子能轮上一个好差遣?
韩冈让诸立拿了家中所有粮食出来捐官,绝对是一个惩罚——纳粟捐官,得到官位都很小,也没有晋升的空间,而且还容易被歧视,得差遣极难,一个肥差则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正常情况下,都是花钱娶个宗亲回来,从此有官位有靠山——而且当诸立有了官身之后,就不可能再做吏员了。
诸立虽然帮着两个弟弟娶了宗女,挣了两个裙带官回来,但自己却一直保持着无官一身轻的状态,不是他做不了官,而是在衙门里的利益太大了,舍不得去做官。但现在被韩冈硬逼着买下一个不想要的官身,攒了三十年才在白马县积攒下来的影响力,转头就会化为泡影。
影响力,是威望、权位和人脉的综合。诸立的声威、地位和人脉关系,都是靠着他在县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渐渐聚来。现在职位不存,而且还是因为高价卖粮的缘故,而被知县处罚,他的威望从此不再,地位无存,人脉当然也不可能再保住。这还不如直接捐出来修桥铺路来得好,至少那还能攒点Y德、聚些人望,为子孙后代留点余荫。
而诸立一去,县衙胥吏中就再无人敢Y私作祟。本来被诸立压着的胡二等人就算上台来,也都要对韩冈低眉顺眼,不敢有所依违。县中上下如臂使指,应付起明年的大灾,韩冈便又多了一份把握。
……………………
“这是在玩火啊”
文彦博将邸报一下丢到了几案上,王安石处理粮商们的手段,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士大夫们没一个能看得上那群攀附着天子,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带官。他们的死活根本不会放在文彦博的心上。只是王安石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手段,让文彦博深感不安——他竟然是挑拨民意
在文彦博看来,王安石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头了。
虽然大臣们为国事而上时,都少不了带上民心、民意,皆作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可真要说起将百姓们鼓动起来做事,没有一个会答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有谁不知?民众的聚集,对于统治者来说就代表着危险。
禁Y祀,禁邪。教,推行礼法,宣扬纲常,让治下百姓循规蹈矩,这才是官员们该做的事。
文彦博当年能做上宰相,乃是靠了剿灭贝州王则煽动起来的弥勒教之乱。被煽动起来的百姓有多么恐怖,文彦博比谁都清楚。那些被邪。教蛊惑了的教众,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不顾生死。要不然王则坐困愁城,只占据着的一座贝州城,竟然让朝廷的十万大军围攻了数月之久,最后靠着挖掘地道方才破城。
王安石处置粮商们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可这等煽动的手段如果用错了地方,带来的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但文彦博知道,王安石已经渡过了这。裹挟民意之后,如今的宰相已经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同时在三十七名粮商手中抄没的粮食有一百三十万石之多,而田地、银钱还未统计。这一大案,算的是开国以来净赚最多的一桩案子。对于天子、朝堂来说,多了这些粮食,应对起明年的灾情更多了一份把握。
现在的情况下,甚至连攻击王安石都难。也只有盼着大旱继续下去,才能用天人感应的道理,以及源源不断的流民,将其逐出政事堂——虽然这也算是靠着民心民意,但煽动和利用是两码事,文彦博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不过粮商们落得如此下场,京城的豪商们恐怕都要起着兔死狐悲之心。王安石此前已经通过均输法和市易法彻底与豪商们对立起来,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试问哪一家豪商不担心日后王安石会食髓知味,找借口将他们灭门了。
恐惧心能让人发疯,文彦博……深悉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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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众论何曾()
韩冈一觉醒来,头还有些酒后的昏沉。
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俏脸就在眼前。浅褐色的双瞳透着浓浓的情意:“三哥哥,你醒了。”
紧接着艳冠群芳的面容也出现在视线中。旧日教坊司中的花魁今天为了新年精心装扮过,薄施脂粉,唇朱眉翠,一见就让人迷醉。
昨夜除夕,一家人都在正屋中守岁,但出去看人了鞭炮烟花回来坐下来没多久,韩冈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色都已经大亮。
韩冈坐起身子,看看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摇摇头自嘲的笑道:“糊里糊涂都到了新年了。”
周南笑着:“官人沉得很,倒让我们姐妹累了好半天。”
“南娘姐姐说的没错,三哥哥还不给换,费了好多力气。”云娘带着嗔意娇声说着,似是抱怨。
“怎么平日夜中不嫌我沉?”韩冈调侃着。
周南、云娘脸一下变得发烫,韩冈厚着脸皮能说出这等荤话,她们脸皮却薄得很,根本应付不了。
笑了一笑,侧过脸,就在自己身边王旖沉沉睡着。韩家的主母现在有了身孕,就在过年的前两天刚刚被诊断出来的。孕妇不耐熬夜,早早的就睡了,现在也没有醒。
王旖怀了孕,云娘那边韩冈也是在一直努力着。至于周南和素心两女,韩冈与她们度夜时都是算着安全期,尽量错开时间。用着的是最粗陋的避孕法,却是奇迹一般的没有出任何意外。虽然如今当真是多子多福,韩冈也希望能多有几个儿女、。但连续生子太耗元气,韩冈觉得她们还是歇个两年再说。
蹬蹬的几声脚步向,严素心亲自端着早餐进了屋来:“官人,醒了没有。”
周南、云娘立刻起身帮着放下托盘,韩冈笑道:“早就醒了”
说着从榻上下来,王旖也被他的动作给惊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问着是什么时候了。
韩冈回身将被子给她盖好:“早着呢,多睡一会儿。”
“官人才要多歇上一歇才是,昨天到了晚上才从城外回来。”王旖的话中有些幽怨,更多的是心疼,韩冈作为知县,实在是太忙了一点。
“城外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还是能的歇上一歇的。”
在京的官员要参加元旦大朝会,韩冈身在地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印也封了,事也没了。将对于旱情的忧虑放在一边,照规矩享受着年假。
话是这么说,但赶在年节前,还是有了一批流民渡河而来。为了安排他们住下,韩冈也是辛苦了两天。因为是正好是年节前的两日,人人盼着回家过年。韩冈知道自己要不以身作则,即便有他的声威压着,也必然是人人懈怠,最后这几百流民中多半会有人冻饿而死。
韩冈也有想过先任由手下的吏员懈怠,等出了事,自己正好可以趁机再整顿一番。以便到了春来键的时候,不至于有人敢于疏忽大意。但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韩冈虽然早就是满手血腥,并不在意人命,但牺牲无辜之人的事他却是要尽可能地避免,这是原则的问题,韩冈一向认为做人要有最基本的底限,不会去触动和突破。
两个奶妈这时抱着奎官和金娘过来给韩冈拜年。小孩子长得也快,一年多的时间,一儿一女都开始话、学走路了。不过除了叫人,其他话还是没学会。
大儿子叫了韩冈一声,就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而活泼的金娘则精力充沛得很,喊着爹爹,张着小手要韩冈来抱。
韩冈探手将女儿抱过来,小脸粉嫩,很开心的笑着。从年头上算,自己在这个时代已经经历了六年,而算真实的时间,也有四年多了。欣喜的看着女儿的笑脸,韩冈忽而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时代。
“给李家叔叔的信也要早点写好。过两天,叔叔派来的亲随就要回荆南去了。”王旖提醒着丈夫。
“嗯。”韩冈点了点头,“回礼也要准备好。”
就在年节前,李信写了信来,问候了韩冈这位表弟。李信在荆湖战场上表现突出,在章惇麾下屡立功绩。李家嫡传的掷矛之术,在荆蛮中的头目将领中所向披靡。短短时间,李信就已经在荆蛮部族之中立下了赫赫声威。
武将升官的速度从来都是能让文官悲愤不已,李信在荆南打了一年半的仗,期间得了章惇多次力荐和请功,本官就已经一再跃升为从七的供备库副使,虽然是四十阶诸司使副中的最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