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9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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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弯下腰亲手将他扶起来,笑着安慰道:“这些先等打出深水井再说。若没有个例证,什么都是空谈。至于人手,我会安排人听你指派。只要这件事办得好,你以后也不用姓井,完全可以恢复旧姓”
井十六惊讶的张开了嘴,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说,韩冈就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所用的姓氏是假的。
挥手示意仍在愣着的井师离开,韩冈回头问着身后的幕僚:“觉得怎么样?”
方兴摇头道:“总觉得不靠谱啊……”
“他不是说了吗?富顺监的盐井能深达百丈,深水井只要二三十丈,也不算离谱。”
富顺监应该是后世的自贡,韩冈虽没去过自贡,但当地的盐井名气甚大。能流传到千年之后,可想而知,其中的技术也不会太过于落伍。
方兴皱着眉:“可谁能保证一定会出水。能不能碰上水脉,都是要看运气。这井十六前面挖的水井,也只是比其他人出水要高而已,并不是说十成十出水的。一直挖到石头还没有什么水的枯井,似乎也有好几口。”
“都这个时候,什么招数都要用上。撞上一个是一个吧”韩冈的叹气声说着自己心中的无奈,“何况本来就没指望过他。”
在井十六出头之前,韩冈本就是准备以打造各种器械来提水。要不然他张榜悬赏,将唧筒、提水滑轮等一系列现有的器械列出来又为何事?
比如唧筒,利用其原理可以开发出后世农村常见的手压式提水机,再如提水滑轮,可以由此改进成畜力水车。韩冈所期盼的一开始就是能在普通水井中通用的机械,而不是少见的自流井。
但韩冈对井十六的看法,其实就跟王安石之前要用破冰运粮的情况一样,如今的旱情看起来还会延续下去。先不管能不能成功,看着这些似乎能派上用场的招数,总得试上一试才甘心。
以王雱都免不了要连夜奔波。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哪还余暇考虑能不能成功?
“世上本来就没有百分百成功的事,就是开一眼普通的水井,也不一定能见水。秋来的大旱,让许多水井都干了。换作正常的年份,那还会有开十眼井才一眼井有水的?”韩冈说道:“即便是第一口不出水也没有关系。不一定要见水,只要知道怎么凿井,有了足够的人力之后,可以普遍撒,终究还是能撞上几个的。等流民多了,还怕没有人力可用吗?”
一口自流井,如果是在工业发达的后世,一下就能给抽干掉,但在如今,仅仅是用来饮水和灌溉,情况会好上不少。深层地下水比表层的要干净,即便不能自流,日常饮用也不错。洁净的井水能大大降低疾病的发生率。
瘟疫是个比较宽泛的名词,其中有各种疾病,完全不能归纳到一处,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烈性传染病。而在这些病疫中,与水源、饮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痢疾占了很大比例。至于其他烈性传染病,也是可以用洁净的饮食和整洁的生活环境来降低发病率。
韩冈起身走在流民营中,视察着新近搭建起来的窝棚,方兴连忙追在他身后。
整整排列在营中路边流民营的窝棚,都是半地下式,对着路面开得大门,要下去几个台阶,才能进去。窝棚陷在地下有近一米深,从地下挖出来的泥土又当作外墙垒起,为此节省了不少建筑材料。
不过这不是韩冈自己的主意,乃是此时北方经常能见到的穷人家的住宅。住在这样的窝棚中,保暖的情况要比上式的好上一些,可是不能防雨,只要大一点雨水,就能灌进窝棚中。但是如今的情况,要是下了雨,恐怕这里的流民还是欢喜的为多。
韩冈看过几家窝棚,甚至进屋看了一下,但污浊的空气让他心头多了一点忧虑。发现他现在要考虑的,不仅仅是饮用水的问题:“石灰窑也得赶紧建起来,预防疾疫都得靠石灰,还有室内的通风和卫生,都要向流民加以宣讲。”
石灰水是最为简单易行的消毒手段。依照韩冈订立的制度所建立的任何一个疗养院,都是将石灰作为一项最为重要的药物而采办。甚至在秦州、陇西两处的疗养院,都有自己的石灰窑。到了白马县,没有不用的道理,何况还能用作简易水泥,可用的地方有许多。
方兴点头记下。而韩冈也从怀里掏出个子,用着的碳笔条在上面,草草的写了几个字。
立德、立言、立功。对于儒者来说,那是毕生所求。韩冈每做一件事,也都会录下来,然后总结归纳。不论是疗养院的制度,还是后来主持的后勤运输,韩冈都有规章制度问世,被赵顼赞许后,已在军中开始推行。
如现在的流民安置,韩冈也准备写点东西出来。救灾救民只是短时间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及时加以总结归纳,日后就没有仿效和改进的目标。
“还有蝗虫”在韩冈的本子上,前后分成了三个部分,流民一桩事,抗旱也是一桩事,另外还有蝗虫:“还要养鸡养鸭来对付明年的飞蝗。”
方兴一听,忙着摇头:“鸡鸭之物,可不一定有用。”
“此事我又哪能不知?”韩冈叹道:“养鸡养鸭只是辅助而已,就跟井十六的深水自流井一样,不会作为主要手段。到时候,还是要以组织民力灭蝗,花钱来买蝗虫为主。一斤蝗虫给个十文八文,没有说不愿意的,也可以让小孩子出来挣点零花。”
“正言想得周全。”方兴轻轻赞了一句。做事最怕就是不管不顾的一条道走到黑,事先将方方面面的都想到,并留下改正的余地,这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旱情一桩。流民一桩。蝗虫又是另外一桩。”
此外还有从宿州运粮的事,虽说对外要保密,也不用自己来督管,但怎么说都是与自家的发明有关,还是要挂在心思上。一根根屈着手指,韩冈发现自己除了正经知县要做的工作以外,身上担的责任未免太多了一点。
方兴听了也在叹气:“蝗、旱、流民,这都是天灾,各地的知县知州,无不是直接推到上面去,要些赈济下来就够了。只要能吃到朝廷施舍的稀粥,灾民们也会跪下来磕头,叩谢恩德,没人能说这样做有什么错。”
韩冈笑了:“说的也是,现在的辛苦,纯粹都是我自找的。”不过走了两步,他却又道:“只是这些事,家岳自找过,富彦国自找过,韩稚圭也自找过。有贤者表率于前,韩冈也不敢后人呐”
方兴低头,向韩冈拱了拱手。不避繁剧,视民如伤,这是如今官员中难得一见的美德,遇事就趋吉避凶、没有担待的官员反而多见,当然值得敬佩。
韩冈这番话,也完全没有掩饰他的野心。可这又是理所当然,二十二岁就做到了右正言,若还没有一望公辅的胆量,那就不是谦虚,而是怯弱了。
而方兴他现在所辅佐的韩冈,在胆量上所得到的评价,从来只有胆色过人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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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百虑救灾伤(三)()
云娘坐在马车中,对面是招儿和墨文。 而前面几辆车里,周南、素心带着孩子坐了一辆,而主车中,则是有韩家的主母坐镇。跟在车队外,有着二十几名韩家的家丁,加上相府派出来的一众护卫,声势很是不小,行在路上便已是人人注目。
一行人昨日从东京城出来,在半道上歇了一夜,今天一早就继续上路。终于在午后赶到了白马县。摇摇晃晃的马车,让招儿、墨文两个小女孩儿变得昏昏欲睡,头耷拉着。而云娘却毫无困意,为着即将能看到挂念在心上、日思夜盼的韩冈,而雀跃不已。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三哥哥,胸中就有一股暖意,甜甜的微笑不知不觉的挂在脸上,也不知时间过得飞快。
一直都在摇摇晃晃的车子突然停下,车厢猛的一定,云娘也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两个小丫头也一下被惊醒,揉着眼睛,“云姐姐,是不是到了?”
韩云娘摇摇头,见着招儿要掀开车帘向外看,连忙一手拉住她。虽不知出了何事,但听着车帘外的人声马声,想也知道不能随便向外张望。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提醒着两个妹妹一般的小丫头:“要坐坐好,不要乱摸乱动。失了身份,会惹人笑话的”
“到了吗?”
听着前面的车夫吆喝声,素心抱着儿子问着对面的周南。
周南先小心的理了理裹着女儿的小斗篷,方才抬起头,听着外面的声音。从城外的空旷,到了城中街巷上的嘈杂,“好像是到了。”
“终于到了。”素心轻声笑了笑,笑容中不无疲惫之意。
她们带着儿女出行,这一路上的确也是累得够呛。一两岁的幼儿出门远行,其实很是犯忌讳,一个不好就会生病,甚至有夭折的风险。
不过韩冈不知是不是太有自信,还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信中并没有提将孩儿留下给父母照顾。而韩家的父母,甚至连同王旖、素心、周南都对鬼神之说有些迷信,竟然也放心的让两个小孩儿一起跟着出来。
药王弟子的身份,韩冈虽然不承认,但他在治疗上的开创却是世所难及。素心、周南总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她们的一对儿女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便安安心心的坐车东来。而在这几千里的行程中,两个孩子倒真是奇迹一般的一点病症都没有。
搂着沉沉睡着的一对儿女,素心和周南绝美的俏脸上,都是带着一丝期盼。已经到了白马县中,那么很快就能看到那个狠心肠的夫君了。
车轮碌碌,碾过了白马县的大道。
在外面的看到了这一行车队的行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不过半日的时间,消息早已经给传开了,都知道是如今知县的夫人终于到了。
载着韩家内眷的几辆马车,停在了县衙的偏门外,周围的闲人都被随行的护卫驱散,清出了一块不受窥探的场地。
王旖坐在车中,等着韩冈出来迎接,或是让她熟悉的人过来相迎。但她所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魏平真拜见夫人”
云娘、素心和周南都想早一点见到韩冈,王旖也是一般,如今已经说不上是新婚燕尔,但自从入了韩家门后,就聚少离多,怎么能不挂心?
本想着立刻就能见到丈夫,可没想到却是一个陌生人来迎接。
“官……正言呢?”隔着车帘,王旖问着丈夫的去向。自己都已经到了,昨天也事先传了消息回来,怎么不见韩冈在衙中等候。
听着那个陌生的男声在外面回话道:“回夫人的话,正言今日出城去视察流民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王旖知道韩冈现在的确很忙。自己前日刚刚回到东京,大哥就籍故请假,匆匆赶到白马县,与自己的夫君商议要事。作为知县,不但要顾着县中的灾情,还要帮忙参议国家大事,怎么说也算是大宋一千八百知县中的独一份,当然是忙。只是看到兄长和丈夫关系亲和,丈夫还愿意帮着出主意,王旖原本存在心中的担忧也不翼而飞,心情也好了许多。
而王旖也从王雱那里了解到,自己丈夫要处置的事情,不仅仅是他去白马商议的那一桩。现在压在韩冈身上的要务,件件都事关重大,忙得连脚都歇不下来。每天都有半天在外面视察灾情,此外还要整顿保甲,严防流民作乱——大灾一起,盗贼遍地。免不了的事,当然要事先预防着。
所以在家中时,母亲吴氏还千叮咛万嘱咐,到了白马县后,要好生服侍着丈夫,将后院管好,不要让他在外面累着,回到家里还要烦心。
对于丈夫的辛苦,王旖很能体谅。但体谅归体谅,可当真到了县中,却不见丈夫出迎,王旖的心中也不免感到有些委屈:‘哪有忙成这般模样,让一个没见过的幕僚带着仆妇在外面候着的道理’
魏平真也觉得今天的事让人头疼。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家的二娘子,作为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没有韩冈出面介绍的情况下,就算以幕僚之亲,也不便先拜见韩家的主母。
在韩冈如今的三个得力幕僚中,魏平真最为老成持重,当然不会做无礼之举。谁也不知道,王家的二娘子是什么脾气,更不清楚韩冈的三位妾室又是什么子,不小心冲撞了内眷,日后也不好做事。
王旖带上了帷帽,先从车中跳下里的侍女为王旖掀开了车帘,小心的扶着知县夫人从车上下来,在内庭听候使唤的仆妇立刻跪了,而魏平真见了王旖掩了面容,松了口气,低下头,半弓起腰来行礼。
“都起来吧”王旖摆出了主母的架势,又向魏平真行了一礼:“魏先生万福。”
王旖虽然年纪不大,但出身自宰相家的身份,还有在官宦门第养出来的气质,让她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