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1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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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贼派来的细作了,“都堂就盼着光明正大的把封桩库拿到手。到了后天呢,怕郊祀都不需要天子了。日削月削,皇宋天子日后与那权柄为下臣所夺的倭王又有何异?”
“已经没有区别了。”江公望闻言嗤笑,扬了扬眉梢,“不,其实早年的倭王还好一点。至少倭王之位,没权臣敢去争。”
只是倭人少见识,区区一蛮夷,装什么神明之后。范纯粹暗想,却没说出口。
还是太宗在位的时候,有倭僧渡海而来,在朝堂上说倭王一脉传承数千年,昭穆相系,无人敢于僭越,让太宗皇帝好一阵羡慕。
如今日本虽早已为辽国所灭,昔日高门显第,今日率为贱奴,但日本的人文历史,还是随着其残存的遗民,一点一滴流传到中国。
被卖到江南丝厂的奴工里面,就有许多日本旧日的贵族,绝大部分很快就死在了缫丝的开水锅旁,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逃离了被江左士民视为沸水地狱的工厂,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曾是倭国宫廷的女官,被苏州一大户纳为妾室后,创作了不少怀念旧日平安京宫廷内外生活的诗词和小说,一时名满江南,又流传到
东京。
更有《自然》旗下的地理分刊,也有许多与日本人情文化有关的论文。更有报刊上,自然学会会员们的专栏,以及一系列猎奇的文章,都将日本、高丽、交趾等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周边小国,介绍给中央之国的国民。
在列的议员,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倭王自诩为神明之后,为国人共尊,权臣只敢做权臣,不敢篡位为王。
来往多年,深悉王交此人轻躁褊狭,江公望堵了他一句,自知必被记恨,但他并不在意:“我曾闻处事之要,在于权衡。事之大小、轻重、缓急,当权之衡之,先大后小,先重后轻,先急后缓。”
按江公望曾经听过一个朋友对韩冈在一次百司会议上发言的转述,就是贤者之于庸人,便在于更擅长抓住最重要的矛盾去解决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江公望看来,王交这一点就爆的脾气,纯粹是因为他根本抓不住重点,“如今当务之急,是严防天子位为贼篡夺,而非君权旁落。皇帝继承法案,自是二贼包藏祸心,但此事并非急务,新闻审查法案钳塞众口,一旦施行,便是万马齐喑,到时候,连个给天子喊冤的地方都没了。”
第260章 新议(26)()
第260章 新议(26)
精力是有限的,田腴的提案和陈李二人的提案,江公望不觉得他们这一帮人能够全都阻击下来。用长时间的演说拖时间,最是耗费精神,即使是看起来信心满满的王交,江公望都不觉得他能连续来上三回——是男人都爱吹嘘自己一夜数次,可言实相符又有几人?
想要成事,必须有所取舍!分心二用,只会两边都没着落。
偏偏王交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死硬,一对血丝密布的牛眼直直的瞪过来,“不是想要行废立之事,提什么继承法案?等到法案通过,二贼就可以换一个冲龄天子上来。这里都要弑君了,刀子都拿出来了,江公望你还说什么轻重缓急?是不是要等开宝寺的钟敲上一百零八下,你才觉得是当务之急了?”
“我觉得王子易所言有理。”王交与范呈、江公望的争论,早引来了周围帝党议员们的关注,大部分人还是围观,但已有有人表示自己的立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承继本有序,何须画蛇添足?摆明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就算有阴谋诡计,放到议会上也不会是大事。议会本就是个玩物,都堂想理会就理会,不想理会就当个屁。韩冈都辞位了,章惇还会把议会供到头上?”
“没错啊!我等进到议会里陪人耍把戏是为得甚事?就是让人明白,议会是个玩物。新闻审查法案,呵!能有皇帝继承法案更惊动人心?德孺公,你说是不是?”
一下得到了提醒,所有人都转向默然无言的范纯粹。
“德孺公,你说该当如何!?”
“德孺公,仓促改易目标,只恐难得如愿。”
“德孺公,天子危殆不可不救!”
“德孺公!”
“德孺公!”
面对一张张急切愤然的脸,范纯粹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他先看了陆表民一眼,还算是有心的,若他也跟王交江公望一般自顾自的吵下去,丢人现眼事小,坏了大局事就大了。
开会前计议得好好的,人人点头,一转眼就分裂对立,对比章韩二党抱成一团,一张嘴说话,范纯粹发现想要他身边的这一帮人实现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竟然有那么难。
都说君子不党,那就当真一团散沙了。
周围静了下来,就连方才口舌交锋的江、王二人,也都在等待着范纯粹的评判。
但范纯粹明白,他面前一对对虎视眈眈的眸子,不是在等在自己的决定,只是在蓄势,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那么他们立刻就会抗声反对。
最早的时候,聚集在范纯粹身边的议员可不止零零落落的二三十人。旧党虽然败落,可是在各地州县,不满于都堂篡权的正人君子所在多有。初上京时,范纯粹奔走联络,一时间应者云集,都堂都畏惧于诸多君子,不敢干涉。可几次集会之后,或因为意见不一,或因为宿恨旧怨,聚集起来的议员们又星散而去,最终就导致议会中为天子的忠义之声越发低弱起来。
不能再分裂了。
没有多少人了,更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果是事先列入流程的议案,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去权衡,去进行利益交换,但临时议案,则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时间放在平时,已经很长,现在范纯粹却觉得太过短暂。
吵了半刻,要说服每一个人,要统一所有人的想法,最终留给范纯粹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范纯粹还是用了半分钟等待,等到急性子的王交开始不耐烦,想要说话,方缓缓的抬起手,向圈外遥遥指过去,“诸位看看你们身后。”
王交、江公望、陆表民,一群议员不明所以的回过头去,
迎面而来的,是来自会堂内部,数以百计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数百议员,带着审视,带着嘲讽,带着冷漠,带着各色恶意的情绪,看了过来。
王交、江公望等人都愣在当场,更有几个不堪的,猝然一惊,就向后仰倒,摔跌回座位上,哐啷啷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引发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身后,这时传来范纯粹低沉阴郁的声音,“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笑话?
王交定睛看过去,心头随之一震。
对面的议员,或有仓促转头的,或有含笑点首的,更有大咧咧的直看过来,不避不让。还有那章恺,偏过脑袋,跟身边人不知说了什么,就看着这边哈哈大笑起来。
几声冷哼就在耳边响起,王交左右看看,每一位的脸色上的温度都如同数九寒冬。
“对面的那些人,虽是猖狂无忌,可不论如何争执,一旦有了决议,便再无异论,投票也绝不会反复不定。这便是章韩二党能够把持议会的主因。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范纯粹的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早就说得多了,每每被人用君子不党四个字一巴掌反打回来。说到底,他们这群人,就是缺少一个有着足够声望能够服众的核心。如果不是范纯粹在这里,换成是文彦博、范镇这一干退休的宰执来,绝不至于人心离散。
不过这话放在现下,却分外管用。生性不能忍事的王交不反驳了,坚持己见的江公望也沉默了,爱说怪话,喜唱反调的几人都不开口了。
可算是知趣了。范纯粹松下一口气,半带感慨想着。若早早能够如此,那百多议员若能不生嫌隙,早就将议会闹个天翻地覆出来,哪里还需要有现在的争执?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来得及改正。
他旁顾陆表民,使了一个眼色。
陆表民心领神会,“德孺公所言甚是。诸位贤达,我等参选议员,是为赵氏江山,而非为在瓦子里演上几出参军戏。不管昨日来日如何,只今日之事,以在下之见,就请德孺公处分。不论德孺公有何决断,我等无有不从,”他刻意的向远处看了一眼,“免得真让人看了笑话去。”
江公望看了眼陆表民,又看了看,看出了点什么,嘴角边带上了讥嘲的笑意,只是当他看见王交,笑容便消失了,“也罢。那就请德孺公处断。”
有江公望带头,剩下的议员一个两个都发言表态,一同支持范纯粹来做出决定,直到剩下王交一人。
有人想催他,“子易”
刚开口,范纯粹和陆表民同时阻止,“嘘!”
不能催,不能逼,以王交的驴脾气,一催一逼,必然就反顶上来,得等他自己想通。就算想不通,把他暂时排除在外,也没关系。
所幸,王交也没有强拧到底,近似于咕哝的低声,不情不愿的说,“请德孺公决定。”
范纯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今日之事,我等虽早有定论,不过,事有变化,我们也要相机而动。”他环顾周围,“打蛇要打七寸,自是要直攻其最要紧处。我不知道皇帝继承法案里面有多少蹊跷,但只看章韩拿新闻审查法案为其遮掩,就知道皇帝继承法案有多重要。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何理由放过?”
发现范纯粹竟是站在自己一边,王交振奋道,“德孺公所言有理!”他冲江公望笑问,“民表你说呢?”
江公望不理会他,冲范纯粹点头:“诚如德孺公所言。”
范纯粹彻底放下心来,沉声:“那今日我与诸君齐心合力,让那一等罔顾君恩,淆乱纲常的贼人看看,这天下,绝不缺孝子忠臣!”
王交哈哈一声笑,声如寒枭,“把韩冈的脸上刮下一层皮来。”
讨论的时间转瞬即过,辩论的阶段业已到来。
黄履刚刚敲响了小锤,苏颂开口询问议员们对草案的意见,王交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装束,第一个举起手,放声说:“我有意见!”
黄履小锤一敲,平静无波:“那就请王交议员先上来陈述。”
王交带着笑起身,笑意中带着狠厉,“可惜不能在殿上说话,若是在那逆贼面前,便血溅阶前,也要让他们看一看忠臣孝子能些做什么!”旋即又再一笑,“不过今天,就让大伙儿看个乐子,让天下人知道,韩相公安邦定国的大议会,不仅仅能对骂,能打架,能罚站,也能讲上三五个时辰的笑话。”
他扬了扬眉,“咸与周闻!”
王交身量并不高大,以北方男性的标准来说,还显得有些瘦弱。
但当他稳步走向发言席的时候,一步步的却沉甸甸压在目送他的范纯粹等人的心口上。
站上发言席,背后是主席台上的苏颂黄履,面对的是一楼的八百议员,二三楼数百旁听的士民和记者。王交停顿了一下。
这将是他的战场。
他王子易有满肚子的故事,三四个时辰不在话下,更长时间也不是不行。当他开始这一次的演说,就是韩冈那逆贼的大议会成为天下人笑柄的时候。
也许韩冈会报复,也许会被赶到天涯海角苦熬,但只要天子秉政,那么他现在付出的一切,就会有百倍千倍的回报。
二贼占据高位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让人产生厌弃,赵氏养士百年,其用就在今日!
范纯粹展开纸笔。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只要等待王交的开场就好了。
还不知他要说哪一目书,如果是九域那就有趣了。不过不论王交说的是哪一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主席台上干扰王交的时候,站出来,拿着议会的条贯,跟苏颂黄履,在上千人的面前,好生辩上一辩。看看他们还有脸再继续主持?
如果主席台上听之任之,那就更好。范纯粹看着自己用了一半的笔记本,改换了目标,之前为了驳斥新闻审查法案而做的准备,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的大纲,能够拖上许久的发言,全都用不上了。
不过有了王交开启好头,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发言大纲。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他相信王交能够给出一个漫长的回答。
范纯粹并不擅长于口舌之争,但只要拿着提纲说话,一个时辰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拖上一天,两天,提案不废而废,韩冈的议会也将不废而废。
也许这个方法传开之后,说书人也能被选进议会了。那时候,会场变成茶楼,惊堂木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