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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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章惇岔到当年宫变时,韩冈也不免感慨万千。当初实在是太大意了,糊里糊涂的就以为能宰执们会念着定策功,跟自己一条心,在太后幼主手下施展拳脚。更没想到宫内的内侍总管们,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余都对赵煦失望透顶。宁可投效二大王。
现在多少人都称赞自己一手挽回败局,但自家可是文臣,没能提前预判到宫变发生,却不得不赤膊上阵,真的是自己行险搏命,方能逃得一条性命。
“想想还真是运气。”
“只是运气可还不够。除了玉昆你,当时排在东班前列的,谁能使得动金骨朵。当时外面本说玉昆你是药王坐下弟子转世,又说你是文曲星,”章惇笑着:“谁能想到玉昆你连武曲星也一并做了。”
章惇轻声慨叹,“回想当年,至今日也不过才十年时间,已经觉得有沧海桑田之感,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淡然一笑,“不论如何变,自然还是汉家的天下。”
章惇也笑说道:“说的是,还是汉家天下——只是越变越大了。”
“因为对世界认识更多了。”韩冈道,“三代的天下,不过黄河左右,夷狄在侧。春秋战国的天下,汉水之外便是蛮荒。秦时汉时,天下又大了一点,北至漠,南至海,东海倭国,西域大秦已为人知,但福建尤在蛮荒,”
韩冈笑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不以为意。这点实还是能够容纳,而且韩冈说的还是事实,直到秦汉时,多山少田的福建还是闽越人的天下,对中央王朝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化外之地,
“至于到魏晋隋唐的天下,疆土有增减,但世间对天下的认知却也没有大变。”韩冈道,“直至今日。今日的天下,可就是四海之外,八万里幅员。真正的普天之下。”
“普天之下。普天之下。”章惇轻声念着,忽又笑,“天下如此之大。在朝堂上争来斗去,直如蜗角之上。”
第232章 变故(29)()
蜗角之争。
巨大的地球仪,在章惇面前徐徐转动。
在章惇的书房中,这个他五十五岁生日时,由自然学会送来的寿诞礼物,放在角落处特意打造的台架上。
木制的球体斜斜的支在弯钩状的铁架,支撑轴是最顶级的钟匠所造,章惇手指只轻轻拨动,地球仪便稳定的旋转起来,如丝一般顺滑,仿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自然学会两年前组织过一次从南洋到北海的地理大观测。天南海北近两万名学会会员参与到此项研究中来。只是学会本部投入的资金就达到了三十万贯,而会员们的捐款和自筹资金更是十倍于此。
如此巨大的投入,产生的成果也极为丰厚。各州县城的经纬度测量,山川地势的精细测绘,同样放在章惇书房里的天下九域舆图,还有面前的这个地球仪,都是成果的一部分。精确到秒的黄赤交角也是其中的一项成果。
所以地球仪倾斜放置,南北极圈、回归线和赤道,都清清楚楚的描绘在地球仪的上面。
不过更加明晰的是赤红色的大宋领地,在大地之东,大洋之西,从赤道延伸到北半球的中央位置,再往上,是青绿色的辽国,自大宋北界向北直至北极圈内。
两国皆是万里幅员,生民千万亿万,在地球仪上却也只是比巴掌略大。
福建一路,八百里方圆。少年时从福州往南剑州访友,又与友人在路中各州游历三月,寻幽访胜,穷山尽水,稍有名声处,必不畏险阻,前去造访,章惇曾为此洋洋得意,自谓铁鞋踏破。可八百里福建,在这个两尺高的地球仪上,更仅仅指尖大小。
天下很大。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大地是周长七万两千里的球体,故而名为地球,其庞大,已穷极凡人想象。
但地球相比太阳来,则是弹丸比之马车,微不足道,仅是太阳系中普通一行星。
而宇宙之中,如太阳一样的恒星,则更是如恒河沙数,数以亿万计。用最好的望远镜去看那银河,组成那粼粼天河水光的,便是数之不清的恒星。
莫说大宋朝堂上的一点争执是蜗角之争,就是指挥百万大军,征服阳光之下的所有土地,相比起宇宙的寥廓,也一样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章惇在韩冈面前如是说,与韩冈取得了共识。两人一起召集了在京议政,召开了临时会议。
而会议已经在半天前结束了。
会议上,章惇和韩冈将这一次的刺杀案件,定性为辽国细作对大宋宰相的刺杀,是走投无路的北虏穷鼠噬猫之举。
尽管宰辅、议政们各自心路无比复杂,可章韩二人向他们提供的结论就如此简单。
韩冈遇刺与政局、政策、政务无关,只是因为辽国狗急跳墙。朝廷对外会保持一致,报纸上,也会做出相应的配合。
官军在河北的局面越来越好,等过两日,河套方向有更进一步的好消息回来,那么正好就能印证辽主穷途末路,只能寄希望于博浪一椎的说法了。
这就是都堂的期望,期望民间能够如此做想。
章惇不希望被认定为韩冈遇刺的主因,或是主因他爹;韩冈也不想成为荆轲、豫让故事里的反角,而如果不去设法控制舆论,被放弃的阵地自然会有人去占领,这两种说法,就不免会成为主流。
“相公!”
听到门外的声音,章惇手压在地球仪上,地球仪停止了转动。红色的大宋、青色的辽国转到了对面,渺无边际的蓝色海洋在他的手掌下。
虽然在近来的小说中,蓬莱州出场颇多,但事实上,出海扬帆东向的船只很多,可发现一个大陆的一艘都没有。来自自然学会的地球仪,以真实来自我标榜,自不会将蓬莱洲给描绘上去。不过章惇一直都在怀疑,站在那些小说背后的韩冈,其实是知道正确答案的,用荒谬的文字将事实泄露出来。
章惇漠然看着那很可能意味着千万里山川平原的蓝色,“进来。”
章惇的亲信伴当推门而入,“相公,街上的巡警大半都回去了,青城、舒王台、和家庙几处,营门上都换了黄旗。”
大部分警察回营了,而被韩冈亲信牢牢控制住神机营等京营,也降低了警备等级。
这是预定的流程。
章惇抬手整理了一下襟口,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一点。一阵如释重负后,之前被理智压下去的屈辱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
伴当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冷哼,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忙深深的低下头去。服侍章惇这么些年,只有寥寥几次看见自家主人脸上会露出如此让人畏惧的神情。
“你下去吧。”
章惇的话让伴当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出去了。
章惇完全没注意伴当的反应,也从来不会在乎。他手指一拨,地球仪再度飞快的转动起来。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观今日之变,不知会有多少人想起流传颇广的这句话来。
投效韩冈的人数,怕是要有一个新的高峰。
幸好韩冈还停留在他的想法中无法自拔。尽管他的想法很好,天子,章惇很支持韩冈把这个梦做下去。
人要脚踏实地。而韩冈描绘的未来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只要皇帝还在,就不会少人拥戴。现在的这位皇帝做得生不如死,但宰相们能够得掌大政,却还是依托在皇权之上。
想彻底废除天子之权,看看过往改朝换代要留多少血,就知道韩冈要实现他的目标,要死多少人。
章惇会赞同韩冈,不过是因为在现阶段,反对韩冈的风险性更大,而且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不过章惇并不觉得韩冈当真会如此幼稚,一时之法当为一时之用。韩冈现在推行议会,当是他无法谋朝篡位后的折中之举。日后若有机会,即使他想放过,他的儿子们也不会放过。
就像自家的不肖子一样,皇帝呢,谁不想做?
韩冈给出的回报,是广阔的海外领地,章家控制的区域,幅员甚至超过南方诸路,谁能想得到,从海外,一年能有几千万贯的出息。
但这一切,还是比不上当皇帝的好处,要是争得过韩冈,章惇更不介意做一次周文王、魏武帝。
只是年龄上的劣势太大,势力上又有差距——今日之事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机会永远不会少。
今日之变,韩冈暴露出来的势力,足以让世人为之惊惧,也会让大多数议政和朝臣戒备起来……但在一切变化开始之前,他却还是会支持韩冈。
章惇的手停了下来,地球仪也不在转动,他触摸着那一片夺目的鲜红,蜗角虽小,对于蜗角上的生灵来说,却如世界一般广大。
第233章 变故(30)()
入夜之后,警局大院已经没有白天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警察三三两两,脚步悠闲松散了许多。
奔忙了整整一天的丁兆兰就在这时被召回了州桥总局,展熊飞在公厅中等候着他。
十分钟后,丁兆兰怅然若失:“就这么结束了?!”
展熊飞问道:“不甘心?”
“甘心,当然甘心。”
一个时辰前,都堂遣人来知会,说是刺客身份已经确定,是辽国细作,不需要再封锁城门路口,搜查行人车马了。紧接着又遣人过来派钱,给每一个警察,加发了三百文的赏赐。
只辛苦一天,就拿到了小半个月的俸料。更别说,开封府让人送来了五扇猪肉,警察们在食堂里吃得嘴角流油,一天的辛苦立刻觉得劳有所值。
何况现在就能回家了,除了一小部分需要值夜的倒霉鬼,剩下的谁不开心?
丁兆兰呵呵冷笑,“可以回家睡觉了,怎么不甘心?”
并不是说案子没破让他心有不甘。他手上积压的无头案多了去了,也没说要死要活的。世间都说他是名捕,犯到他手上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但实际上破案率也就六七成,比寻常刑捕高不少,却跟世间传闻差得太远了。
丁兆兰对自己的能力极限认识得很清楚,并没有因为世人的吹捧而膨胀,也没有为了面子而强求苛责,只是今天的这桩案子,着实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辽国细作!简直是笑话了。
丁兆兰可以肯定,今天的京城中,部署开来追查刺客的只有警察总局一家。行人、军巡、捕快三家并一家之后,除了警察总局,京师内哪里还有司职巡查、搜检的衙门?
一切都是都堂一句话的事。他这一天来横穿京师七八次算什么?全局五千兄弟奔波劳累又算什么?
看着大院中警察进进出出,人流由多渐少,最后稀稀拉拉的只能看见几人,展熊飞终于回过头来:“小乙。上面的吩咐,不要多想,听话去做就是了。”
“肯定听话啊,听话有好处嘛。”丁兆兰哈的笑出声,“俺还是拿住人犯的首功呢,多了不得!改明儿就升官发财了。”
真要不去查了倒也罢了,回去睡一觉,就当没这回事,手上的案子多了,一桩桩都等着查。但展熊飞现在却是要丁兆兰把抓住辽国奸细的功劳给认下来。
展熊飞终于转过头,看着丁兆兰不驯的眼神,长长一声叹,仿佛肚子里的气都给吐了出来,“谁让小乙你名声在外。若说别人一天就把案给查清了,京里面没人信,若是说你把案子查清了,人人都信。况且……你不正抓到了几个细作吗?只是还没审出来,说不定就是他们做下的。”
丁兆兰瞪着眼睛,差点连话都不想说了。丁兆兰的确阴差阳错的抓到了几个辽国细作,可还在审问呢,哪里就能结案了。这老熊,现在还糊弄人,
“新城东二厢分局的娄十一,他爹当年就冒功被砍了脑袋。这还只是抢了两个北虏小兵的首级,今天这泼天大案,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展熊飞摇摇头,“真要砍脑袋的事,我会应承吗?谁也不会嫌脑袋多。跟你说了,上面说什么,照做便是。”
“是韩相公的吩咐?”
“韩相哪里会管这等小事,黄大府的吩咐。总之四个字:无事相安。对外传说结案,不出文书,”展熊飞一贯严正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无奈颓唐的神色“左右我这提举总局的差事也做不久了,也不需要八面玲珑了,讨好一家就是了。”
“都有消息了?”丁兆兰讶然。
丁兆兰并非对朝廷政治一无所知。
今日之前,警察总局在东京的贵人们心中,不过是抓贼捕盗的差事,但今日之后,任谁也不敢再小觑警察总局。京城里面,名正言顺驻扎下来的五千兵马,名正言顺封路堵门,这是京内京外任凭哪一部兵马都做不到的。
“要什么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