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0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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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也正好有这么一份文书,只要韩钟肯点头,他立刻就能拿出来)——那么也不会有人去跟他手底下的人过不去。不然,就是故意找宰相家儿子难堪,韩衙内和韩相公的面皮上须不好看。
但韩钟一直在告诉他手底下的官兵们,他不会一个人离开,他不会放弃他们,他会跟他们在一起,一同面对来势汹汹的辽军。
韩冈让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为了他们放弃了自己得到安全的机会,冒着生命风险跟他们一起留在城外。
一个无私、忠诚、正直的上司,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目无余子的宰相衙内,而是跟韩相公一样值得尊敬的小韩官人。
就这样,韩钟凭借他的身份,还有他为人处世的手段,很快就掌握住了这一支队伍。
如果是普通的官员,用上韩钟的这副作派,也就让下面的士兵多信任一点,没有长年累月的相处,很难收服这几百名将校士卒。
可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还是嫡长子,敢冒风险,从一开始,就让敬其三分,再摆一摆忠贞职守,爱兵如子的作派,轻而易举的就收服了人心。
被韩钟收服的不仅仅有他手底下的护路队,之后陆续被派过来的援军,也很快被他收服。
范正平就看见韩钟在营地中东走西绕,最后走到了一顶营帐前。正在吃饭的一群人都站起来。
韩钟走上前,拉着其中一名军官的胳膊说了不知什么,然后两队人就都坐了下来,端来了碗筷,吃起了同样的饭菜。一边吃,韩钟还与那些军汉们说些什么。
隔了百步,范正平依然能看得出领头的那人脸上的激动。
范正平认识那人。与他同车前来,神机营中的一名都头,还是武学学生,有见识,有才学,又能领兵,常年生活在京师,经历得多,绝不是单纯朴实的寻常军汉。寻常的收拢人心的手段,以他的见识一眼就能看破,但还是两三天就被韩钟给收服了。
范正平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即使他把这一切都挑明了,也没人会相信他的话。
因为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而且是不是普通的宰相,是开国以来人望最高的宰相的儿子。即使他范正平的祖父,人所共仰的范文正公,能得士林敬重,能得无数百姓爱戴,也绝比不上世人对韩冈的崇敬。
人们相信韩冈,信赖韩冈,崇拜韩冈,那么,只要韩钟表现得出色一点,他们也就会选择相信韩钟。
而范正平,他是范仲淹的孙子,范纯仁的儿子,是天然的旧党成员,真要说出一些攻击韩冈儿子的话,首先被怀疑有私心的肯定是他。
韩冈二十余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像是做宰相之前的王安石,但更胜出数倍,让人无从攻击。
而且还精明得可怕,绝不像王安石一样在推行新法上消磨自己的声望,而是及早的跳出来,试图在外遥遥掌控朝政,不污清名。
如果拿那样的人做对手,收获的只有绝望……至少现在是这样。
……………………
韩钟端了个搪瓷盆子,正吃得稀里呼噜。
虽然是粗粝不堪的汤饼,重盐少油,盛饭的多给了两块腌肉,却也是外表像肉,本质是盐,又咸又苦,但他仿佛是在吃山珍海味,吃得开心得很。
坐在他旁边的张吉,也在吃同样的东西,但速度硬是赶不上韩钟,梗着脖子往下咽,勉强得很。
韩钟三口两口就把饭盆刮了个精光,谢绝了殷勤的想要给他再添一碗的炊事兵,转头看着张吉难以下咽的表情,笑道,“保州这边就只有些粗茶淡饭,实在是招待不周。”
“官人哪里的话,俺只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其实别的都好,就是太咸了一点。”张吉拿筷子拨了拨饭盆里剩下的一块咸肉,坦率的对韩钟道,“也不敢瞒官人,要当真是淡饭倒好了,肯定吃得下。”
韩钟拍了拍张吉的肩膀,一幅深有同感的样儿,低声道,“难道我不觉得咸?就是因为咸才要快点吃。”
张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韩钟就又用力的拍着肩,笑道,“回头到我那里去,我哪儿有一坛子好酒,漱漱口,感觉会好点。”
韩钟打小儿在京师的衙内堆厮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现亲热的时候,就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甚至带了几分不羁,显得更为亲近,真的是十二分的亲热。
“官人……”张吉说话也被韩钟带得放纵了起来,“要是昨天那等马尿就算了,就是晴雨楼的馊水酒味都多五分。”
韩钟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嘿,说得你好像喝过馊水一样。”他瞅瞅张吉,故意皱起眉头,“当真喝过?”
张吉打了个哈哈,“哪能呢。”
一旁的副都头这时却凑过来,“官人你别给都头唬了,他当真喝过,当初被婊子甩了脸,喝了三斤酒,转去解手,却一头栽进晴雨楼的馊水缸。要不是有人跟着,真的就在里面淹死了。”
张吉一脚把副手踹开,干笑道,“都是这帮鸟货起哄的,哪可能因为个婊子喝醉了。”
韩钟就是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两人招过来,说悄悄话一般的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住进营帐里?”
副都头回头看了一眼车站楼,两层小楼的底层已经完全被黄土淹没,上层也空了大半,只有一个制置使司派来的官人住在里面。
“不是要做战地医院吗?”副都头说道。
“只一半理由。另一半,嘿……”韩钟嘿嘿笑了两声,“另一半是因为都是水泥屋子,没处藏酒。”他瞥了张吉一眼,“可不是那一等马尿,真正的好酒。”
“烧刀子!”副都头脱口而出。韩家人说好酒,除了有名的烧刀子,还能有什么?
“当然,正牌子的烧刀子,”韩钟一脸自豪的道,“朝廷特许自酿自用,一年就那么三百坛,从来不会多。”他又低声,“我这可是从京里偷偷带来的两坛,在地里藏了八年的老酒,给了人一坛,现在就剩一坛了。”
听到韩钟的话,张吉和他的副手连出气都变粗了。
那可是烧刀子唉!正牌的韩相公自酿的烧刀子!在地里窖藏八年的烧刀子!多少酒徒只闻其名,却难尝其味的烧刀子!
这么好的酒,一年就三百坛。虽然韩相公那是遵纪守法,但让张吉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
一直以来,大宋都是禁民间酒水私酿,甚至官员都不许私酿。想要酿酒卖钱,去官府那边买扑一座酒坊,给官府交钱,然后才能酿酒。
一般来说,能私下酿酒的除非是高官显宦,皇亲国戚,否则抓住了就是一项大罪。当年天下各路州,寻常百姓私酿被抓就是流放,但太后家的名酒却是在京师里到处卖。
第71章 尘嚣(二)()
【第二更】
现如今则准许官员私酿了,不过依然不许外卖。从宰相到九品小官,每年允许酿酒的指标都有定数。
二十斤一坛的酒,使相家能酿五百坛,宰相家是三百坛,枢密、参政、节度使两百五十坛。就这么一级级的往下减,寻常九品选人就只能十坛,武官多一点,三班借差是十五坛。
因为酿酒的酒药是被朝廷控制,指标与酒药对应,发多少酒券,买多少酒药,酿多少酒。故而在商业盛行的大宋,这指标也可以买卖,白身的富人从官员手里买了酒券,对普通低品官员的家计也不无小补。
而对于高官来说,所谓的酒券对他们没有丝毫意义。从前不许私酿时他们能酿能卖,现在准许私酿时,他们还是能酿能卖。朝廷条贯上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各家宗室、贵戚所酿的酒水各有各的招牌,玉泉、壶春、眉寿之类的牌子,打响了有几十年。太后娘家一酿千坛,有谁会去查?城阳郡王府上一次就向熙熙楼卖了八百坛,开封府只当没看见。
宰相家想要酿酒,别说三百坛,就是三千坛也没人管。
更别说像烧刀子这等烈酒,其他人家酿,都得加个前缀,李家烧刀子,王氏烧刀子,庆寿烧刀子,但稍稍懂酒的酒徒都知道,只有不加任何前缀的烧刀子,才是正牌子。韩家只要肯卖,就不愁没人买。天下间好酒之人无数,就是三万坛也能卖得出去。
但听韩钟的口气,他家里一年真的就只酿这三百坛,没一点多,绝不触犯朝廷禁条。
想到这一点,张吉和他副手对韩冈就平添了几分敬意,又多流了许多馋涎。
“还有马肉。肠,现在可不容易弄到。”韩钟低声说了两句,又惋惜的说,“可惜午后要试炮,只能等晚上了。”
听到试炮,张吉精神一振,一名真正的武人,就没有不喜欢见识新型武器的,“是那两门六零炮?”
韩钟点点头,“元祐七年六零榴弹炮,可惜就两门。”
“两门还少,”张吉道,“我这神机营第四将一开始也才两门。”
六零是最新的口径标准,也就是说明火炮炮口口径有六十分,六寸。这是大宋军中最新型的重型榴弹炮,除了几门特制型号,在陆军军中装备的火炮里面,是口径最大的一型了。这可不是一般部队能配备的,神机营中也没多少门,但韩钟就是能够弄得到。
什么是宰相家的衙内?就是一切都有优先权。
韩钟与手底下的士兵们同饮同食,吃喝都一模一样。一样痛饮单薄的村酿,一样啃着能崩掉牙齿的烙饼,一样痛骂后面送错了炮弹的军需官蠢得像猪。让他手底下的官兵们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但普通的铁路分局提举,是做不到让定州一路、乃至河北制置使司,都把小小的保州车站,当做战略规划的关键点来安排。
当韩钟决定坚守保州车站,他手底下五百人的护路队,转眼就变成了三千兵马,火炮、火枪、骑兵一应俱全。
连只被经略安抚司直接掌握的六零口径的重型榴弹炮,都运了两门到这里。来自神机营的精锐枪骑兵,那就更不算什么了。
子弹、炮弹、火药、粮草、药物,各项物资堆满了仓库。能远距离监察敌军动向的飞船被送进了车站仓库,还有两具备用。就在韩钟决定留在车站之后的区区数日里,上百列军需列车来到了这座三级车站,卸下了数万石价值高昂的军需物资——只因为韩钟在这里。
近处的保州城中,甚至还紧急调集了一批多达千人的民夫,以车站建筑为中心,修筑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营寨出来。
营寨外围的寨墙,都是内外两重木桩,中间用泥土夯实,从外侧看近六尺高,顶端厚有六尺,不仅能走人,还能安放轻型火炮。
作为寨墙的木桩,都是丈许长、碗口粗的木料——还是北方食铺中常见的海碗,而不是南方酒楼中只能装下两三口饭的小碗——足足几千根。
这种经过初步加工,形制几乎一样的木料,是定州路上积存的军用物资,一直都堆放在保州城中的军料场中,等敌军攻城时,用来修补城防工事,以及城墙上的城防装具用的。
可车站这边,硬是靠了韩钟的面子,让保州城内征集了上百辆马车连夜给运到了车站这边来。
上千民夫,一千多士兵齐齐动手,一天,仅仅只用了一天,一座周长三里多的大营就大体成型。
寨墙、壕沟、炮垒、望楼,全数完备。车站楼、仓库,为了防御辽人的炮弹,还在外侧堆了土,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土堆,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营地之中,就连深井,都挖了三口出来。加上原来车站中就有的一口,四口水井配上了四台蒸汽抽水机。这一下,不仅仅营寨中人畜饮水不成问题,还帮营地外的壕沟内,蓄满了五尺多深的积水。
壕沟不深,但足够宽,水源自备,壕沟后方还有装备了火炮、火枪的精锐守军严阵以待,任何敌军面对这样的一道壕沟,指挥进攻的将领都要头疼不已。
这样的一座营地中,只有铁路经过的地方,没有挖上壕沟。
为了维持营地与外界的交通往来,依然让京保铁路贯穿了整座营地。看起来是露出了绝大的破绽,但前后四座修造完备的炮垒,交叉封锁了铁路进出营寨的路口。
如果辽军想从此处杀进营地,就要在十数门轻重火炮的暴风骤雨中,冲破数重鹿角——这比直接攻破营寨寨墙都要难上数倍。
与张吉等人又聊了几句,韩钟起身告辞,走到营帐区外,他骑上马,今天第二次巡视过他的营地。
仔细查看过每一处防御工事,时不时的回过头,与他身后的亲随商量几句,然后再跟防御工事的负责人指点出一些缺点。
那是几名年纪稍长的军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