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9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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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的外间,有一面半人多高的银镜。赵煦脱光了衣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了。
看着自己的镜中影,赵煦的眉眼缓和了一点下来,神色间更多了些许期待。
再过一段时间,筋骨和五脏六腑都调理好了,他也该有子嗣了。若他始终无后,那群|奸贼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养在宫里的那两个小孩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赵煦嘴角微微扯动,冰冷的笑了一下。只是为了不让章惇、韩冈这两个奸贼如愿以偿,他就不会放下着日常的锻炼。
在浴室中,赵煦被服侍着简单的冲了一个澡,擦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日常起居的偏厅。
赵煦的皇后和嫔妃们,都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赵煦一进来,便齐齐向他行礼。
皇后庄重,下面的嫔妃又不甚得宠,冷冰冰的礼数之后,嫔妃们退了出去,而皇后则留下来陪赵煦用膳。
比起过于丰满的嫔妃们,赵煦也更觉得,还是皇后在眼前不至于倒胃口。
但也仅仅是‘不至于倒胃口’罢了。
在桌旁落座,赵煦读报,皇后喝粥,两人相对无言,仿佛陌生人一般。
论起皇后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的祖父那张黑面孔,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江南水乡的秀色。
但她是王安石的孙女,赵煦在她面前总有几分抬不起头,而皇后本人,也不是体贴亲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赵煦便对她敬而远之。在几次争执之后,皇后更是变得冷漠如冰。
赵煦经常在想,选后时,如果是更胜皇后一筹、也更得母亲喜爱的狄氏女入宫为后,那他在她面前就不必心虚气短。只可惜王安石的面子太大,而宰相们又说枢密使家的女儿为人做妾室,有失大臣体面,硬是阻了这桩姻缘,也不知如今花落谁家。
今天的报纸一叠放在桌上。
赵煦落座后,就熟练的拿起了放在上面的第一份。
本来福宁殿里,不说报纸,就连普通的杂书都找不到几本,只有经传可看。那段时间,赵煦憋闷得差点发了疯。
直到后来大婚,皇后嫁进来后,经过她的争取,才得到了读书看报的权利。
赵煦每天要看的报纸,总是两大快报放在最上面。
今天摆在最上面的是齐云快报。
齐云快报有个特点,不论是哪里的天灾人祸,不论是皇帝皇后的寿诞,这些新闻,永远都成不了头条,如果没有来自都堂的操纵,齐云快报的头条就只有一个,蹴鞠。不仅仅是头条,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齐云快报连整个头版空间都是为蹴鞠留下的。相对而言,它的同行兼对头,倒不至于如此专注于专业上。
赵煦对蹴鞠毫无兴趣,高行云再一次独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为蹴鞠联赛公认的创始人是韩冈,而对这业已传承千载的运动而深恶痛绝。平常看这家报纸,都是直接翻过头版,而且绝不会看内容更加丰富的第五到第八版。
但今天赵煦的注意力却出奇的停留在了头版上看得,极为专注。攥着报纸的双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来,头都埋进了报纸中。
半晌之后,他飞快的丢下手上的齐云快报,拿起了另一家联赛的报纸,接着一份又一份,最后,他怔怔的抬起头,“竟然是真的。”
赵煦瞟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皇后恍若未闻,依然平静的喝着杂米粥。
赵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点。
虽然是他的皇后,却不是站在他这一边。原本还因为需要王安石庇护,不得不忍让,现在连王安石也死了,这个女人,如今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心中发了一阵狠,赵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报纸上。
报纸上面的文庙二字尤为显眼。
奉王安石入文庙!而且还是正殿诸哲之一!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钟之前,有人跟他说,韩冈将会奉王安石进入文庙正殿,赵煦会笑上整整一刻钟,直到喘不上气来,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话。
在听多了新学和气学道统之争的故事后,谁会相信,韩冈会给王安石这份礼遇?
“好大方,这是要改宗了?”赵煦冷嘲热讽。
皇后还是仿佛没听到。
但赵煦的兴致反而高昂起来。
天下谁人不知文庙的贵重?比起药王庙那等不成气候的供奉,文庙才是天下人公认的正道。
韩冈能点头同意王安石入文庙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别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给自己预留个位子。日后也能找借口,王安石进去了,难道韩冈还进不去?!
“当世圣人做得久了,这是当真想要成圣了?”
赵煦自言自语的嘲讽,换来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赵煦不在意。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处。
弑君之人,怎么可能进文庙?别说文庙、太庙了,药王庙都不可能。
韩冈为了自己能入文庙,日后怕是不敢来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贼子要谋害,他还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韩冈那贼子的大不敬,如今来看,不过是不咬人的狗在乱吠罢了。
赵煦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想到得意处,拿了一块胡麻烧饼,开心的一口咬下去。
这顿饭,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放松了。
……………………
王安石停灵已届七日。
宰相训斥皇帝的事,还未成为焦点,便被人抛到了脑后,没什么人还在纠缠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为关注的焦点。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诸于世,但按照各家报纸上刊载的说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庙正殿,就等议政会议通过了。
公开场合,许多人在争论王安石该不该被供入文庙正殿,私下里,更多的人在议论韩冈这是不是为日后的自己做铺垫。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门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亲传弟子,剩下两位是子思、孟子,一个是孔子之孙,另一个是世所公认的再兴儒门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还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庙正殿,在许多人看来也太急了些。自然顺理成章的就怀疑起是否是韩冈为自己打算了。
气学一脉的,都在说,‘韩相公肯定是够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强了一点。’
更亲近于韩冈的,私下里还问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庙?”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韩冈笑道,“能送进庙里的只有牌位,我还没死,这是咒我么?”
不知趣的问了这个问题的家伙,离开时脸色苍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庙?”
回过头来,章惇这么问起来的时候,韩冈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将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这是韩冈和章惇共同的决定。
也许文庙在正统的儒生眼中是神圣之地,但如章惇、韩冈这一类人,绝不会把分冷猪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学中这两日欢欣鼓舞,玉昆你说该如何?”
“喜事来了,总不能让人愁眉苦脸。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于新党之中,将王安石捧上去,有利于他对新党最后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欲望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的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的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