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9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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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曾孝宽,韩冈就收杜到一个叛乱案子的初审的报告。
报告的主角,是京师里的一个多年不第的秀才,之所以不是举人,是他经考多年,尚未突破一次举试。因而抱着怀才不遇的心,为此愤恨不已。
这一次天子大婚,就是被他视为拨乱反正的机会,想要通过拯救天子,为自己找到一条登天的捷径。
不过他的这个阴谋实在是跟小孩子玩闹没两样,没有任何保密措施,也没有任何逃脱准备,完全是蒙着头,自以为是的准备了一番,然后就想要拯救皇帝的,打倒奸臣,还认为只要自己振臂一挥,就能从者云集,将无数忠臣孝子团结在一起。
最后被他的小舅子首告,然后由那个坊的里正和邮递员引路,整整一个都的巡卒直扑其家,将这位老秀才给捉拿归案。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可以说是大惊小怪,毕竟这个秀才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要里正登门就能把他绑着送到衙门里。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信哉斯言。
韩冈丢下这份卷宗。从已经得到的口供来看,没有任何需要穷究的地方。就跟之前已经破获的几桩同样类型的案子一样,性质很严重,实质很无稽。
包括这位老秀才在内,破获的谋反案总共有四起,除去被牵连的家人不算,主从犯总计十八人。如果依律判罚,他们的下场多半是菜市口走一遭。
既不是士族出身,也不姓赵,当然得不到议亲议贵的资格,同时也不可能只被流放,或是得到一个不流血的死刑判决。
一个正剧的开头,一个喜剧的过程,然后一个悲剧的结尾。
但韩冈可不敢确定这一回所有的谋反案,都会是这般流程。世界上并不是都是蠢人,想要造反的很多,能够造反的却很少,可能性最大的,正是当今皇帝的族人。
幸而在宗室之中,韩冈同样有着足够多的眼线。
“劳烦郯国公了。”
韩冈起身向对面的老者行了一礼。
那位老者大受惊吓,忙不迭侧身一旁,不敢受宰相全礼,又忙不迭的郑重回了一礼。
“郯国公不必如此。”
从蹴鞠和赛马两大联赛开办时起,郯国公赵世将作为宗室中的领军人物,一直都是韩冈政策的支持者。
对韩冈坚定地支持,让他在这些年中获利巨大。
赵世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封爵,自县侯升郡公,又自郡公升国公,进速之快,在过去,只有濮王府中人,才有这个资格。
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一心投靠政事堂的投机者,不能得到最丰厚的回报,那么如何能够吸引更多的人来自己的未来,挂靠在政事堂的身上?
而且这还不是对他最大的奖赏,在天子即将成婚的现在,这一奖赏,已经就要浮出。台面了。
“多谢郯国公的通报,”在皇帝成婚前,韩冈不去考虑那个奖赏,“否则真的会给他们掀起些乱子。我等大臣倒是不在意,就是太后面前无法交代了。”
赵世将道:“那几个丧心病狂之辈,实乃宗室之耻,竟想着去烧东京城。百万军民性命攸关,赵世将如何敢不立刻奏报朝廷?”
“还是要多谢郯国公的走报,”韩冈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回破获了这么多家串联起来的谋反,皇帝那边也能安心了。”
赵世将配合的点头,“肯定能安心了。”
两人却没提,所谓安心,究竟是那一层的意思。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3)()
夏日午后的烈日当头照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道路,房屋,甚至士兵们身上的甲胄,都带着炫目的白光。
道路两旁,两列禁军从宣德门一直排列过来。禁军身后,又有两重帷幕,将前来观礼的士民阻隔于外。
但帷幕却阻隔不了摆案焚香时带来的烟气,一阵阵风吹来,热气蒸腾,仿佛是笼屉一般。
赵煦端坐在玉辂上,头顶虽有遮盖,可烈日之下,完全没有起到遮阴的作用。平天冠显得更加沉重。身上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又厚又重,还没出门,内里的白纱中单便已经被汗水浸透,脚底下倒是摆了一层冰块,可下冷上热,反倒让赵煦身子越发的不爽利起来。
如果是乘坐在现在市井中普通的四轮马车上,恐怕要好上许多。至少头上有个遮阳的顶棚,热气不会将冰块的凉气压在脚底下。
而且赵煦在被拘禁之前,还见识过那种夏日专用的马车,将藏冰盒放在车厢顶上,又用一支支铜管连通车厢四壁,冰水在车厢板壁中流淌,头顶上的凉意又向下沉降,夏日坐在里面,比春秋还惬意。
一想到过去曾经惊鸿一瞥的新式马车,赵煦就越发的难受起来。
身下的这架玉辂,夏日不遮阳,冬日不避风,又是几百年的古物,建造的时候,并不是以乘坐者的舒适为目的。
因为种种毛病,先帝熙宗曾经命人重造一辆玉辂,当将作院的大匠,按照层层加码的要求一板一眼的复制到实物上时,就在献礼后的当夜,新玉辂便自行垮塌在大庆殿广场上。
等到先帝驾崩之后,从太后到宰相,没人会为玉辂的问题再多操心,尽管先帝就是因为乘坐玉辂去祭天才病倒。
还没到吗?
赵煦想着。
迎亲的队伍突然从御街拐了出去,就像奔流的洪水,在大堤上找到了一个缺口。
玉辂在众军的簇拥下,转入的横街比御街窄了数倍。原本走在百步宽的御街上的队伍,一下子就不得不收紧了起来。
道路的收窄,让玉辂旁的禁卫,明显的紧张了起来。赵煦就看见前方好几名御龙直的禁卫,几乎是在同时,将腰挺的更直。
道路两侧依然是两列禁军,两重帷幕,帷幕之后,也是焚香观礼的人群。但帷幕上端,则露出了接续不断的高墙。
紧邻着御街的这一坊,尽是显贵所居。但如果想要刺杀皇帝,或是制造混乱,这里远比宽阔得如同广场的御街要合适得多。
不过这里的守卫也远比御街更加森严。
两侧的墙头,还有墙后的屋顶上方,高高低低站着许多士兵。不管是哪家的显贵,在保护皇帝安全的大义下,根本不敢有所拒绝。
完全可以想象,沿途的屋舍,这两日怕早就被征用,住满了士兵。
这就是宰相们的手段,一点空隙都不漏,仿佛堤坝一样将河水锁死在河道之中。
赵煦双眼冷冰冰的直视前方,将心中的燥热埋在心底,他早已习惯就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只是刚刚又转过了一个街角,他的眼瞳中就多了一点波动。
车驾的前方,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不知是谁冲乱了严整的队列。
但赵煦仔细看过去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连车驾也没有慢上一点。
当玉辂经过发生混乱的地方,一阵清风卷起侧面的帷幕,帷幕之后闪过了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那张可怖的面孔张口欲呼,转瞬间又被帷幕给遮住了,而声音,也是一点也没有传出。
赵煦的眼神也重新平静下来。
宰相们的准备实在足够充分,除非出动大军,否则根本打不破他们对京师的控制。
作为囚笼中的天子,赵煦现在能做的,就是放弃一切希望——不,是奢望。
车,终于停了。
赵煦也看到了主持亲迎大典的大礼使章惇。
章惇看起来已经等候了许久,头戴五梁进贤冠,冠上笼巾貂蝉,端端正正的矗立着。平静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喜庆,平直投过来的视线,也不讲一点尊卑。
他看不起我。
赵煦心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与眼前的章惇,不是皇帝与臣子,而是囚徒与夺去一切的看守。
鼓乐与歌声中,赵煦在玉辂上站起了身。
下车时,几只手伸来,将赵煦搀扶而下。
赵煦低头拾阶,掌心里突然间就多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赵煦心中一震,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却发现对方已经低下了头,只能看见头顶的盔缨,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不动神色的将纸片收进腰带中,赵煦恍若无事的继续向前。
就在王府正堂之中,赵煦就看见了自己的妻子。
皇帝聘后,没有挑去盖头的俗礼。王安石的这位孙女儿头戴龙凤冠,身着朱衣,正被一群按品大妆的命妇簇拥在人群中。
新嫁娘的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上薄施脂粉,虽然平静从容,没有什么表情,可黑白分明的眼瞳带着盈盈波光,如水一般清澈,立刻就让她生动起来。
即使是穿戴着厚重的礼服,也掩不去窈窕轻盈的身段。江南女儿的柔美,在新妇的身上完美的体现了出来。
这就是小名越娘的王琹?
惊艳的感觉,让赵煦心头一阵猛跳,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打小儿开始,为了防备赵煦为奸人所诱,损了身子骨,他身边的宫女和内侍,都是相貌平庸之辈方能入选,在这件事上,即使圣瑞宫的太妃也不会反对。
尽管太后和太妃的计划,因为少年的好奇心以及不甘平庸的宫女的心计而失败了,但赵煦接触过的几名女子,即使为王琹提鞋也不够资格。
也许那些逆贼们能够只手遮天,可他们终究没有敢选一位不像样的女子来母仪天下。
赵煦心神一阵恍惚,那即使身世有诸多缺点,可评价还一直都在王琹之上的狄氏女,被他母亲赞不绝口、想要与王安石的孙女一并纳入宫中的女孩儿,到底又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忿恨心起。可恨那群宰辅,硬是找茬让狄氏女不得入宫!
站在一起时,赵煦才发现皇后的身量应该是比自己还要高上一点,江南水乡的女儿,论理是不如北方女子高大,但赵煦身为北方男丁,要看着他的妻子时,甚至还要仰起头。
赵煦挪动了一下脚步,稍稍向前站了一点,惊喜的心中,也多了一分芥蒂。
与皇帝波动的心情相反,在唱礼声中,婚礼安定的进行了下去。
没有寻常婚礼上的喜闹,这一场婚礼平静得近乎冰冷。
理应哭别爹娘的女儿,甚至不被允许流泪,而送别女儿的母亲,也只能带着不嫌失礼的浅淡笑容相送。
即使从流程上,跟民间的婚礼没有太多区别,但这一场婚礼,从人们的表情看过去,完全不像一场婚礼。
不过毕竟是一桩婚礼,当赵煦以晚辈的身份,向王安石和王旁行过礼——按照礼院的说法,这叫纲常不折人情,尊卑不掩礼数——重新上车之后,鞭炮声还是响了起来。
……………………
玉辂不载天子之外第二人,新郎官也没有与新妇共乘的风俗。
赵煦乘上玉辂,王琹也上了她的厌翟车。
大驾一行,在里坊内的街巷上绕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了御街之上。
看到了自己妻子的兴奋已经从赵煦的身上消散。他摩挲着腰间,确认两张纸条不会在起坐间掉出来。
是的,在回程的路上,赵煦又收到了一张纸条。
是王家的亲友为赵煦祝酒时,悄悄塞进赵煦的手中。
再看到御街两侧森严的警卫,赵煦心中多了几分嘲讽。
这一次婚礼警备布置,对于外贼防备得很严,但接二连三的内鬼,却让精心布置下来的防线,仿佛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大堤。
逆贼纵能钳制人言,却也扭转不了人心所向。
穿过了宣德门,回到了大庆殿。
赵煦和王琹先后下车。
赵煦入内更衣。皇后也去了另一处更换身上的衣冠——与现在所着朱服不同,她与皇帝一同祭拜太庙内的列祖列宗,必须更换上大祀所专用的祎衣。
距离再次出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当然,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不仅仅用来更衣,也是让辛苦了半日的赵煦,可以喘上一口气,稍稍歇上片刻。
赵煦脱下了厚重的朝服,也脱了湿透的中单,内侍们拿着干布湿布帮天子擦拭去身上的汗水,又很快的给他换上另一套清凉的白罗中单。
面前是一碗用深井水冰镇过的绿豆百合饮子,碗壁上带着凝结的水珠,尽管看上去很诱人,但他没有动一下调羹的意思。
随行的翰林医官,提着医箱进来。
“官家,可有何不适?”
问诊要望闻问切,当然不可能不说话,不过赵煦身边的专职御医,这些日子,也是一两个月就换人。
太后和宰相们对待这位皇帝,就像是对待传染病人,想方设法的隔离,免得被他传染。
赵煦摇摇头,看起来很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