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9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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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员们并没有上下级的从属关系,每个人手中一张选票,没有哪位会多上一张。
这与议政会议不同。议政们即使都有着决定宰辅和国是的投票权,但提出宰辅的人选,拟定国是,都不是普通议政有资格参与的,而且在职位上,主从高下十分明显。
来自于天下各路州的议员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平起平坐的。苏颂纵然可以用自身的威望来影响一大批议员,但更多的议员只会按照籍贯的不同相互抱团。
只是宰相们肯定有办法聚合这些乌合之众,否则绝不会有这个大议会。但韩宗儒想不出有什么招式可用,又不能凭空猜测,推断必须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不然就是胡思乱想了,到最后,他也只能等着看了。就像是陌生的森林中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条路,不去走走看根本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
“阿爹,到了。”
韩宗儒心脏一阵狂跳。
他知道自己紧张,也清楚自己不能紧张,但韩宗儒就是定不下心来。
站在车外踏板上的家丁打开了车门,韩璃先下了车,随即他就抬起了头。
下雨了。
雨并不大,没能冲散提前而至的暑气,反让空气更加闷热起来。
随行的家丁为韩宗儒撑起一面油纸伞,一旁的车夫则恼火的望着天上。
一场大雨,能洗清京师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煤灰,而一场小雨,则只会将天空中的灰土洒在暴露在雨中的马车上。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街头上的马车车厢上,到处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泥斑。家里的这辆车,回头必须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见不得人了。
居京师,大不易。韩宗儒想着,这话放在现在说,也的确没错。
韩璃上去递了门贴,过了一阵,苏颂的儿子苏诒便出来迎接。
苏颂的府邸原是高家旧第,自高太皇坏事之后,高氏族人纷纷被请出朝堂,甚至京师。大多安置去了西京。脏的臭的,只要是从朝堂上排挤出来的,全都给丢到了洛阳那里去了。
跟在苏诒身后,韩宗儒父子穿廊过巷。高氏留下的府邸占地数百亩,比起另外两座相府,更阔大了几分。当苏颂见客的位置,从通常的正堂、偏厅或书房,改到了后园,这就累惨了不擅运动的韩宗儒。当远远看见池畔垂钓的苏颂苏子容时,韩宗儒和扶着他的韩璃,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韩宗儒在家中不受父亲宠爱,几乎没有被招出去见过外客,也没被带着赴过酒宴。尽管家中叔伯辈皆身居显宦,与苏颂也多有往来,可大名鼎鼎的苏平章,韩宗儒还是第一次与之见面。
坐在伞下塘边的苏颂,手持一根钓竿,手上拿着一只银酒盏,也不知是喝酒,还是钓鱼。须发皆白,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儿。坐着的时候,腰背稍稍弓着,比起牛高马大、老而益壮的文彦博,他的外相就显得有些平凡了。
苏颂身旁,还有一青衣人,同在伞下,却是站着。比起苏颂的温润,此人就稍嫌锋利了。
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惯常士大夫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阔腰窄,宽阔的肩膊将青衫撑起,显得极为精壮。相貌亦是精悍,眉眼模样与苏颂相距甚远。
说是文臣,虽带几分文气,可身材就不像。士人要么富态,要么清癯,少有健硕精壮的外相。可要说是武将,韩宗儒打过交道的一干武将,只要不是外戚荫补而来,却都是以膀大腰圆为荣,每日酒肉下肚,身高六尺、七尺、八尺,往往腰围也能有六尺、七尺、八尺。
不像是苏家子侄,也不似苏颂身边得用的幕宾,更像是从江湖上招徕的护卫。如今市面上的传奇、小说里面,有很多名臣身边都有一个两个听话得用的侠客,就像聂隐娘、昆仑奴一样。
韩家近边境,有近万庄客,数百家丁,设保甲,建忠义社,平日里也养着几个教习,演武习射,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只是看起来远不如面前的这一位。苏颂做了十几年群臣之首,身边有这么一位侠客倒也是寻常。
韩宗儒的到来,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在韩宗儒过长的注视中,两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韩宗儒见状收慑心神,不再胡思乱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于读书不成?暗自告诫,韩宗儒上前两步,以子侄辈的身份拜见苏颂。
“宗儒拜见苏丈。”
从来没有照过面,还没与苏颂论过世谊,就主动自降辈分,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见面的礼数,倒像是那些攀附权贵的无品士人。
可韩宗儒却不在乎,看到自己,谁不会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韩五、韩六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本来就没什么脸面,这脸皮要不要倒是没关系。彻底放开,或者说彻底不要面皮了,倒是不紧张了。
苏颂还没回应,就听得一人道,“我曾听曹公说,家里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国家的十一郎内秀,可惜不读书。”
韩宗儒顿时忘了礼节,努力瞪大一对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苏颂身旁的青衣人。
这绝不是什么护卫了,江湖侠客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逾越到这般地步。这般大胆,苏颂的亲儿子都不敢如此抢话的。
还有,三叔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吗?内秀,不读书。不读书是正常评价,但内秀呢?自己在三叔面前没有多少表现。
最重要的事,这个人跟被封做曹国公的三叔打过交道,而且语气中还带着平起平坐的味道。
这个人到底是谁?!
被此人抢了话,苏颂却全无怒意,反而做壁上观。
只听青衣人道:“康公的评价,前半句是对是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半句,倒是说得不对。给六种动物、十一种植物命名,在《自然》上发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么叫不读书?”
如同五雷轰顶,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大叫,他是怎么知道的?!
“灵寿韩季柔,就是足下吧?”
韩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阁下是……”
青衣人十分干脆,“我是韩冈。”
韩冈?
韩冈!
韩宗儒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方才惊醒过来。
他竟然真的是韩冈?!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惊涛骇浪,却见韩冈偏头:“子容兄,喧宾夺主,还望勿怪。”
“无妨。”苏颂抬眼,“老夫已经不管事了,只管钓鱼、喝酒、读书,还有何事找老夫?”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5)()
韩璃恍恍惚惚的坐上马车。
一声鞭响,马车从静到动,缓缓的从苏府门前离开。
平章军国重事的府邸前,与两府中的其他宰执不同,没有堵塞了门前街巷的车水马龙,在门房等待接见的大小官吏,也不过十几人。韩家的车,很轻松的就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
车厢内顿时就嘈杂起来,韩璃的心中,也跟着外面传进来的声音一起变得毛毛躁躁。
跟随父亲拜见了当朝首相,顺带还见到另一位宰相。从初衷来说,这一趟拜访,远远偏离了最初的目标。
韩璃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韩冈会出现在苏颂的家里,他确信,他的父亲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祖父、叔祖交待的时候,也肯定没有想到。
这是一桩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
拜见哪一位宰相,这其中自有很明显的政治意义存在。家里最终选择了苏颂,可在苏颂家里,却撞上了韩冈。
同时遇上两位宰相,在一位宰相面前能说的、该说的,自然都不能说了,这一趟的拜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韩璃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任务失败的颓丧。
确切的说,在韩璃的眼中,他的父亲韩宗儒现在正沉迷在苏老平章赠与的还未发售的最新一期《自然》中,完全把祖父和叔祖交代的任务丢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在苏颂家里也是,乍见韩冈,韩璃震惊之后,便陷入了混乱之中。而他的父亲,却在几句话后,便跟苏颂、韩冈讨论起了绞肠痧之种种。
其实就是自家父亲现在正在看的新一期的《自然》,上面有一篇来自于代州医学院的论文。
正是这篇医学论文,让父亲忘掉了祖父和叔祖的嘱托,忘掉了与两位宰相之间的身份之别,与苏、韩二相热络的探讨起来。
众做周知,代州医院的前身是当年韩冈为河东帅,领军抵御辽国时的随军医院。代州医院附属的医学,从中培养出来的医师,一向是以精擅外科而闻名,在金创、骨伤方面,可谓是独步天下。以至于京师的医学生们,想要从医学中毕业,都要到代州学习两年外科。
一名医学生想要成功毕业,按韩璃的了解,至少要五年的时间。然后才能进入医院,从驻院医师开始一路往上爬,最后成为翰林医官,甚至医官正——经过韩冈这位宰相改革后的医官体系,已经严密得仿佛科举,那种一贴偏方,治好贵人,就能得推荐为官的好事,韩璃近年都没听说过。
而在医学生学习的过程中,至少有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在代州医院用于练习剖开一具具尸体。
想想都觉得让人心中发毛,尽管是为了日后救人,如果解剖尸体能够救回更多条性命,就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而且用的还是蛮夷的尸体——代州医院平常用来解剖的尸体,全都是从黑山蛮那边购买而来,因为无法长途运输,只能把外科学习放在最近处的代州——完全无可争议。
但民间和士林,对医学解剖尸体的行为,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不同的看法。
毕竟都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韩璃过去听说过好几桩类似故事,都是说有人被谋害,他的儿子因为不想看到亡父遗骸被官府的仵作摆弄来摆弄去,干脆就不报官,回头自己找仇人报复。
即使是解剖的对象是夷人,也不是没有人觉得过分了。
甚至在民间的传闻中,代州医学院的学生们,甚至都像开肉铺的屠户一般,活生生的把夷人大卸八块,去研究里面的心肝肺。
“华佗、扁鹊,自此不足为奇了。”
韩璃突然听见韩宗儒一阵低低自语。
韩璃无奈的撇了一下嘴,无言的望着车窗外。
之前父亲与宰相们的讨论中,韩璃听到了许多,多多少少也能听得懂——如今的士人,没有不去研究自然之学的,就是韩璃也在父亲和亲友的影响下,对动植物和矿石大感兴趣,尤其是各色矿石,韩璃特地用一间专门的屋子来摆放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珍品,医学方面虽无研究,可好歹常年订阅《自然》,自是有所了解。
说什么绞肠痧过去定义得太宽泛,现在给细分了,其中有一类,是肠子上的一个叫阑尾的部位发炎穿孔,如果救治不及时,肠子里的污物就会污染腹内,最后导致病人丧命。这样的病症,过去无药可治,除非肠子自己能愈合,然后流进府腹内的污物不会感染其他脏腑,不然就只能等死。
但现在,却已经有好几例成功的病例,都是破开肚腹,把溃烂的肠子割掉缝好,再用干净的淡盐水清洗腹内,最后再将肚皮缝合起来。手术的成功率能达到一半以上,失败的几乎都是因为术后感染,如果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华佗在世,扁鹊复生,而且将会是一批一批的华佗、扁鹊。
对医学上的进步,韩璃不是不感兴趣,能把活人的肚子剖开再缝起,这本是传说中的故事,如今成为现实,怎么可能没兴趣?只是场合和人不对。
其实能跟宰相谈得如此投机,是好事,这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韩璃看见父亲能与两位宰相侃侃而谈,其实都有几分自豪。即使是三伯父家的儿子,真正的宰相衙内,也不一定会被现任宰相记住姓名。而自家父亲,明明从未谋面,却能让韩冈这位宰相记得一清二楚。
但韩璃担心的是父亲回去该怎么向祖父交代,要说的话一句没说,要办的事一件没办,这要怎么交差?难道回去跟祖父说,今天拜访苏平章,不巧撞上了韩相公,就跟他们一起探讨了一下《自然》上最新的论文。
肯定交不了差吧?!
“停车!”
韩宗儒忽的一声大叫,把韩璃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揉着撞到壁板的后脑勺,韩璃就听见父亲的吩咐,“去问问有没有欧阳文忠公的文集。”
马车右方稍后一点的位置,正好是一家书铺,看起来规模不小。
韩璃对父亲的吩咐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下车。
书铺占地不小,各色图书种类繁多。
韩璃问了一句,是否有文忠公的文集,店主就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