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90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韩冈一向做事光明正大,突然来了这一手,还真让人想不到。
此文一出,文彦博与韩冈再无转圜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彦博想说章、韩借外敌之力,以固己身,就成了单纯的反击,很难再取信于人了。
不过,这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能取信于人,韩冈用此博浪一椎,文彦博只要辩解说自己只想让大议会主掌兵权,而韩冈可就得证明政事堂并无私心,说不得真得将兵权让渡出去。
今天上午开会,得好好问个清楚,韩冈究竟是什么打算。
究竟是见招拆招,还是另有所图,总不能再让他继续云山雾绕了。
曾孝宽把报纸一合,“好了,不用按了。”
让跪在身下按摩伤处的婢女离开,轻轻活动了一下扭伤的左脚,曾孝宽疼着直皱眉头,脑中却在想,不知文彦博会不会摔着。
……………………
文彦博直忙到四更将尽方才睡下。
八十多岁的老人,却出奇的精神旺健。从昨日黄昏开始,整个晚上都在筹划、安排。
文及甫和文维申也是连夜走家串户,有官身的他们不用担心夜中的巡卒拦路。
本来文彦博还在担心章惇、韩冈会对外出的他们下黑手,不过看起来两位宰相还是心有顾忌,不敢在大议会之前做得太难看。
“这就是他们的缺点了。”文彦博自觉对韩冈和章惇看得很透,睡觉前还对儿子们点评两位宰相,
“富家翁做得久了,贫寒时的痞气都消磨了精光。韩冈、章惇才起家的时候,做事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反倒是为父,身居庙堂之上,行事就不免束手束脚,遂屡屡被此等小辈欺辱。现在正好颠倒过来了,他们倒是想着把事情都做周全了,但老夫可不会顺着他们走。”
文彦博睡下去的时候,心中稳稳当当。看了眼钟盘上的指针,吩咐下人道:“三个时辰后再叫我。”
文彦博在外间的吵闹中醒来,外面已经大亮,看了眼房内的座钟,时针离八点还有一段距离。
‘又出了什么事?’
虽说老人睡得少,可若是没睡足一定时间,会比熬了通宵还难受。
文彦博一阵恼火,自家的儿孙就不能让自己省点心。但凡有个韩维、韩缜,甚至韩忠彦的水平,也不用自己到了八十岁还要为他们铺后路。
“大人,出事了。”
文及甫和文维申匆匆进来,在文彦博面前慌慌张张。
“什么事?!”
要是手中有拐杖,文彦博现在就想敲上去。
不过他现在没有,只能伸手接过文及甫递过来一张报纸,
文彦博就在床上,戴起他的老花镜,眯起眼看着儿子点出的文章。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看了标题,文彦博就轻轻冷哼了一声,
“这也是给人看的文章?”
“这也算是进士第九?”
“这是要给欧九看了,当能笑上门去。”
“范文正若还在,又要多送一部论语出去了。”
文彦博撇着嘴,不屑的评论着这篇文章。
只是渐渐的,他的嘲讽停止了,神色也越来越专注,嘴角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挪,眉梢则是一点点向上挑。脸上的阴云从无到有,越发的浓重起来。
文及甫、文维申两兄弟屏声静气,变得更加小心。
不知是哪一句最终刺痛了文彦博的内心,就像是引线烧到了尽头的火药包,让他一下的爆发了出来。
“荒谬!无耻!胡说八道!”文彦博猛然将报纸一把扯碎,“好贼子,竟敢如此污蔑老夫!”
“大人,息怒,大人!”
“息怒,老夫哪里怒了?为父是在笑啊。”文彦博梗起脖子,仰头哈哈哈的一阵笑。
这岂是开心的样子?
文维申为父义愤填膺,“韩冈着实无耻,竟然编造谣言来污蔑大人!”
“这是什么快报,就是揭帖!”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阴沉沉的,“谣言止于智者,就是诏狱我也不惧,何况区区揭帖?韩冈这篇文章,也就能骗骗愚民。有几个朝臣会被他蒙骗?他既然污我要分家当,我就明说了要把兵权归入大议会,看看他怎么说?!”
“哈,”文彦博又笑了起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他疼还不疼!”
说是如此说,但笑声一收,文彦博依然阴沉着脸,显而易见的还在耿耿于怀。
“来人,更衣。”文老国公突然又很不耐烦的叫着,转眼又看见儿子,更加不耐烦的呵斥道,“还不去去备车。”
文维申弱弱的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进宫。当着太后的面问一问章、韩,‘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到底是在说什么?”
…………………………
韩冈的社论一出,文彦博的行动就成了京师内外所关注的重点。
几乎没用一刻钟,韩钲就冲进了家中,一见韩冈,立刻就叫道,“阿爹,文潞公的车子往宫里去了。”
韩冈抬起眼,拿着筷子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先坐下来吃饭。”
韩钲清醒过来,看看好奇的看着自己的弟弟们,还有母亲、姨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头有凑到了韩冈的身边,低声道,“阿爹,文潞公入宫应该是去告状了,该怎么办?”
韩冈喝了一口热汤,都不看儿子一眼,“先吃饭。”
“可是……”韩钲指着外面,还是心有不甘。
王旖在旁瞪起了眼,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爹的话没听到?还不坐下来。”
韩钲立刻乖乖的坐了下来,低头大口吃饭。
王旖反过来又说韩冈,“官人你也是,把二哥差遣了一夜未睡,身体怎么得好?”
韩冈点着头,对儿子道,“二哥吃了饭后,就好生休息一会儿,不用担心了,你事情办得很好。”
在次子不甘心的视线中,韩冈和妻妾们先一步吃完,回到后面。
“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坐下来,王旖就开始发问。
云娘倒来茶水,严素心端来茶点,周南清出了所有下人,只剩夫妇五口在房中。
事前,王旖她们不会干扰韩冈运筹帷幄,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大体确定了结果,这好奇心也就没有必要再忍耐了
韩冈有些小小的得意:“很简单啊。文彦博要夺兵权,为夫就拿辽国吓他,他又会说为夫和章惇勾连辽国,为夫就先一步说他欲成藩镇。你来我往嘛……看看谁的信用更好。”
争论的输赢,不看能否说服对方,而看能不能说服旁观者,
韩冈的社论里面,并非说文彦博要抢夺兵权——一个要保兵权,一个要夺兵权,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两条狗在抢骨头。
韩冈只是说其欲瓜分兵权,貌似情节要轻上一点,可文章中直接就跟晚唐藩镇的挂钩起来,其实根本没区别,而在百姓们看来,后果也更加严重。
“兵分则政分,政分则国分,以三五州之地,安能拮抗汹汹北虏。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周南轻笑道,“这是不是叫做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文彦博不会让,为夫也不会让,到最后相互妥协的结果,就是分散兵权,各占一片。这不就是藩镇?”韩冈一摊手,“为夫不喜说谎,也不不屑说谎。只是事实的结果会变成这样,就不能叫做说谎了。”
王旖笑得意味深长起来:“相公苦心积虑,召集元老如今,就是为了今日?”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万象更新时,当然得先打扫一番。”
“但现在把话一说开,”周南道,“相公要示人以公,可就不能再把持兵权了。”
王旖也点头:“肯定要分给大议会。”
韩冈笑道:“是谁的大议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0)()
‘唐之亡,在于藩镇。藩镇之祸,肇于安史。安史之乱,实起于节度使兼掌军政。’
‘节帅治民事,统万军,辟椽属,掌刑名,威福行于数州之地。名为节度,实为国主。’
‘数十国主并立,焉有和睦共济之理?’
‘自安史后两百年,无一日无战事,乱兵过处,百姓十不存一,尸骸狼藉于沟渠。’
‘太祖有鉴于此,遂削节度之权,实于内而虚于外。养重兵于国中,外御强虏,内镇不臣,百年以来太平盛世实赖于此。’
‘稍知旧事,便知当以前人为鉴,不易太祖法度。稍具人心,便不会想要瓜分禁军自拥兵马。为制宰相欤?为制天下欤?’
文彦博紧紧抿着嘴,没有别的感觉,就是心烦意燥。
仿佛有支毛笔从喉咙刷到心口,又从心口刷到喉咙,浑身毛躁的想让人将手探进去好好抠两把,又像有一团火在心底想出出不来。
一想到这不值一驳的言论,通过这份报纸传到天下各州各县,文彦博就烦躁得要命,就像是在对付韩冈的本人,他将报纸死命的拧了几圈,丢到了脚底下。
靠回到柔软中带着点弹性的牛皮椅背上,文彦博无意识的望着车窗外,再次陷入了沉默。双手交叠在腹部,只有手指时不时的弹动两下,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文及甫弯下腰去,将报纸捡了起来,展开、铺平。
前面的一份已经被文彦博扯得粉碎,这一份出门前让人找来,到太后面前告状时当证据用的。没人敢保证,空着手到了太后那边,会不会直接摇头说没这回事。
“大人,何必为此动怒?韩冈造谣言污蔑大人,纵使些许小民为其所惑,可士大夫中会有几个被他蒙骗?且韩冈今日能污蔑大人,明日就能污蔑同列,两府之中、议政之列,又有谁不戒惧?”
文彦博扭过了头,望着窗外去。
儿子说的这番话,难道他文彦博会不明白?但脏水被泼到身上,这感觉,就是亲身儿子也没法儿感同身受。
车道上行人如织,清晨时分的东京城街巷,已经比洛阳一天里人流最多的时候还要热闹数倍。
但道路上依然井然有序,行人车马皆靠右而行。行人更偏路旁,车马则近内侧。将派上阵,京师的厢军和下位禁军,大部分不是去了铁路,就是去了邮政,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经过了培训之后,管制城中交通。
但洛阳没有学,洛阳不堵车,也没有那么多被车马撞死的例子。文彦博也更习惯在大路中间通行——堂堂宰相,还要偏居路侧。无尊卑之序,哪来的君臣父子?
甫进京的那一天,从车站进城开始,就让文彦博差点大发雷霆。
他在京师前前后后居住了几十年,也从来没觉得有必要弄得礼绝百僚的宰相都那么憋屈。区区一辆雇佣马车,还能堂而皇之的挡在前面宰相车队的前面。要是不是碍于形势,让文彦博不想被视为上京来找茬的,早就当场发作了。
京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顺眼,跟他年轻时的时候比起来,这样的东京城实在是不像样。
而其中最不像样的,当然就是——臣不臣,君不君。
这两句,没有反。
把好端端的朝廷弄成这般模样,韩冈也好意思把这种文章署上自己的姓名,来攻击他文彦博?
纵使能够一时煽动愚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文彦博?
就像不成材的老六所说,朝中士大夫皆知反而让他的同列为之戒惧,所失远过所得,用此饮鸩止渴之法,足可见韩冈已技穷了。
街边的店铺一间间的自窗中掠过,非是鬼市,在清晨开张的便几乎都是食肆,一个个高朋满座,店面前的小桌椅都坐满了人。
不用多想,其中必定是把韩冈的社论读了一遍又一遍,为之沸腾。
可即使路边茶肆酒铺中的食客都在附和韩冈,身为宰相,他文彦博又有何惧?
……………………
清晨时分临街的小饭馆中坐满了食客,读报博士则是坐在了正中间。
京师的报纸并不贵,如果按年度来订阅的话,还有不小的折扣。但普通百姓,愿意每天花上一笔固定开支,或是直接在年底掏出三贯钱出来的,毕竟还是少数。
很多人都是只购买比赛日的那一份报纸——两家快报都分大小日,比赛日的报道会将报纸扩充到五六页一份,而非比赛日,则只有两页。当然,不论是比赛日还是非比赛日,报纸上的广告都不会少。平常时候,则是通过口耳相传接收新闻。
所以各处食肆、茶社、酒铺里面,便有了读报博士,为客人读报,顺便加以解说——报纸上的报道,混迹在这些脚店里的食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听懂。而七十二家正店里面,就不需要读报博士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