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8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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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仅仅计算汉人,包括近几年迅猛增长的儿童数量,人口估计已经超过一千两百万,可在籍丁口也才将将四百万,不到天下总数的十分之一。
不论是按照户口还是丁口来确定议员的名额,对关西来说都是不合算的。
除非是按照韩冈的提议,以军州的数量来决定议员名额。扩张到了葱岭脚下的土地,都能算是关西的一部分。这样的一个势力,才能做到在议会中举足轻重。
但韩冈要想通过这一条,朝堂上有的是人跟他翻脸,尤其是福建出身的章惇……
吴衍瞪着眼睛,望着安然立于班中的首相,难道章惇在这件事上还是支持韩冈?他那么有把握?
‘他的确是该有把握的。’
熊本瞟着章惇,也在想。
身为两府中的边缘人,尽管事先得到了所谓的通报,但熊本对韩冈今日发难的细节还是懵然无知。
熊本其实并不喜欢什么劳什子议会。
将天子之权,授之于天下,韩冈弄个好名声,不用担心有人说他是权臣。但各地士人相互歧视情况很多,在议会中为乡里争夺好处,怕是全武行都能开,天天骂架、打架,朝廷的威严到时候一点不见。
不过在韩冈提出了大议会之后,熊本吃惊之余,他就已经下意识的在计算两种议员推选制度,哪种更符合他的利益。同时还在‘帮’韩冈、章惇计算他们的支持者。
大议会成员由地方推举而出,乡党的情况必然更加严重。相形之下,新旧党争,道统之争,在乡党面前,可谓微不足道。
宰辅之中,韩冈的优势最大。他有关西,有河东,有京东京西,甚至还有京畿和河北,整个北方其实都支持他。
王安石之所以变法成功,终究还是因为仁宗中期开始,南方进士的数量开始压倒北方的缘故。这才保证了熙宁初年,王安石能拉起一波南方出身的‘新进’来夯实班底,熊本就是在那时候投身进去的。
而韩冈这些年能坐稳宰相,并肆无忌惮的推行自己的那一套,来自北方官员的支持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没有基层官员的支持,政令不出宣德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正是有了关西、乃至大多数北方官员的襄助,韩冈才能让自己的权威扩张到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但反过来说,如今的朝堂上,除了韩冈,北人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不支持韩冈,南人宰相在制定政策的时候,绝不会多考虑北方人的利益。
不过在南方,韩冈也不乏支持者。两广虽是南方,可那正是韩冈的基本盘,气学门人更是占据了广南两路各州县的学政之位。
蜀地也是南方,又被北人鄙视,所谓‘闽蜀同风、腹中有虫’,可他们也绝不会与江南合流,反而更亲近交通往来更方便的陕西。不过熊本在蜀地多年,他有把握不会输给韩冈。
有了整个北方,以及南方的两三路,韩冈在宰辅中是一枝独秀。
相较韩冈,章惇就差了许多,就算在新党中,也不是只手遮天,在乡里同样如此。福建出了太多高官,苏颂、章惇、吕惠卿,各自立场不一,这就使得福建出身的议员必然分裂。
福建之外,荆湖两路,尤其是湖南,章惇的势力最大,两广,章惇的影响力仅次于韩冈。
若是按照户口、人口来定,一路就占了全国户口十分之一、多达两百万户的两浙路能出的议员最多,但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在两浙路上,都缺乏足够的影响力。再加上江南两路,接近五百万户的规模,都是他们难以染指的。
韩冈今日每州两个大议会议员的提议,就是针对江左诸路而拟定的结果,章惇也肯定在其中掺了一脚。仅仅一个江南,就能占去议政会议的半壁江山。
只是从韩冈和章惇眼下的态度上,他们并不是一定要强求每州两议员这一条,相反地,这个章程应该是有商量讨论的余地。
也就是说,韩冈有成算。
而对熊本来说,韩冈的成算,就是他想要知道的关键。
韩冈当然有成算,最后大不了定成参议、众议两院。
今天先抛出来的只是个引子,本来只安排了太后开场,剩下来就等人出头来驳,在争论中引出下文,可惜聪明人太多了,除了李清臣,就没人咬钩。
后世的那个超级帝国之所以定下了两院制度,完全是因为开国十三州相互博弈的结果,谁也压不下谁,只能用这种办法妥协。
所以韩冈就觉得,还是让人吵上一通再决定章程最好。议会要开,这是韩冈的提议,但怎么开,章程怎么定,就不该由一个人说了算了,不然没人会心服,纵然一时能压制,日后也会闹起来的。
只是……韩冈面北而立的时候,一直都关注着背后的动静,但到此刻为止,连个接话的都没有。
如此大的利益,如此重要的制度改变,竟然变成了冷场,韩冈还指望气氛能热烈一点,争执能更加激烈一点,这样才能成为一次圆满成功的会议。
是过去欺压得太狠的缘故吗?弄得一个个跟小媳妇一样怕见人。
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好了。
韩冈想着。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2)()
步出幽暗的大殿,清风当面,压抑了半日的叶祖洽,终是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只是吐气声大得惊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叶祖洽才惊觉,不止他一人,前后的朝臣在出殿之后都放松了下来,就像拧开塞子的锅炉,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就这么呼了出来。
头顶上的太阳依然亮得炫眼,没有白虹横贯,没有天生二日,除了天空因烟尘有些黯淡,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的晴日,但叶祖洽明白,从今日起,天地就此不同。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数句入耳,叶祖洽心头一跳,不用看他就听得出来,这几句出自今日在殿上犯下大错的蒲宗孟之口。
蒲宗孟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叶祖洽和周围的大臣听到。
除了诛心二字,叶祖洽想不到其他评价。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的一番话,本是劝导诸侯仁义爱民,自然善有善报,用在了韩冈这个臣子身上,自不免诛心之意。
但叶祖洽不得不承认,韩冈今天的表现,近乎于圣人了——像极了早年的王莽。
死保先帝子嗣,可谓之义;念生民遭逢昏君之苦,不顾毁誉,行伊尹之事,可谓之仁;至于忠,小皇帝都犯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韩冈这位宰相还保着他和他子孙的帝位,已经够忠心了。
为了防止日后宰相作乱,硬生生的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个五十斤的团头铁枷。
韩冈作为宰相,而且还是两府中最年轻的一位,如果能维持过去的体系的执掌朝政,摆明了就有很大机会做个隋文帝。可韩冈,偏偏就放弃了成为开国之君的机会。
汉时流行的谶纬之学,如今早已式微,被各家大加批驳,其中气学更是连天命都给否定了,韩冈若是想要谋图大宝,除了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没有别的借口了。
这是打算成圣吗?
有王莽在前,韩冈现在即使越像圣人,都会有人学蒲宗孟,来一句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就是叶祖洽自己,若有可能,他也想问一问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可惜的是,叶祖洽不敢。不止不敢说,连听都不敢听,反应过来后,就立刻向外面挪了几步。
不过也只挪了几步,就挪不动了,蒲宗孟前后左右的朝臣都在躲开他。
说了这番话的蒲宗孟,就像一个被打翻在地的粪桶,周围一丈空无一人。
原本出了殿后还依然整齐的班列,在蒲宗孟的一句话后,便乱了起来。
……………………
一群胆小鬼。
蒲宗孟不屑的冷哼着。
之前自家说要废了皇帝,都没人躲着自己,现在骂一句韩冈,就怕成这样。
韩冈欲行伊尹之事,朝堂上没有争执,韩冈要开大议会,以议会行天子之权,朝堂上也没有争执,到了大议会议员的分配,终于有些争执了,但韩冈一瞪眼,立刻就又没了声音,到最后,还是韩冈怕人心不服,硬是跟太后一唱一和,定下了议政并元老共议决定。
韩冈都如此自缚手足,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冈欲开大议会以明心志,自己越是说他心怀叵测,他就越得容忍。
这一回失算,蒲宗孟都已经做好了去南方与曾布、薛向、苏轼作伴的打算。
那几位去了南方多年,还没听到什么噩耗,应该水土不恶,没传说中的那般不合适常人居住——在韩冈说出要开大议会,代行天子权柄之前,蒲宗孟都在考虑岭南的居住问题。
但韩冈偏偏要弄出一个大议会来,蒲宗孟立刻就在其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今天回去就辞官,回乡挣一个议员身份。
蒲宗孟确定,莫说阆州乡里,就是利州路上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没人争得过自己。
不过在这之前,蒲宗孟希望,大议会议员的分配问题,还有具体的选举办法,能够早点确定下来。
至少得告诉自己,哪里才有大议会议员的名额,否则即使回到家乡,仅仅拿到一个州议员的资格,又有什么意义?
……………………
蒲宗孟是翰林承旨,离韩冈的位置就不算远。
有些话,韩冈没注意去听,但还是直钻向韩冈耳朵。
看得出来,蒲宗孟又有了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
“此人绝非慷慨赴义之士。”
听到王安石的评语,韩冈笑了一下,蒲宗孟是什么样人,大家都清楚。回头道:“今日多谢岳父。”
王安石话声喑哑,“本以为玉昆你会顺水推舟。”
他也把蒲宗孟跳了过去,这等小丑,本不足多论。
“开封府怎么可能甘心与边地小州平起平坐?南方又怎么可能不拆台?”
王安石摇头,“玉昆,世上不缺聪明人。”
韩冈道,“小婿只怕聪明人不多。”
韩冈很想立刻就定下各州两人的大议会议员的方案,可现实不允许,即使一时通过,日后也会被推翻。
本来就是拿出来讨价还价的东西,同时也是统合北地人心的机会——这一点,能看得出来的人很多,尤其是之前韩冈没有趁机把他的方案敲定之后,没有多少看不出来的,可在争夺议会席位的时候,北方人又能依靠谁?
……………………
“大宋四百军州,总数四百一十七,每州两人,那就是八百三十四人。即使不用韩相公的提议,议员的数量也不会更少。”
听到周围低声的议论,宗泽扬了扬眉梢,这是个有见识的。
从来都是增官易,削官难,官员数目越来越多,又有几个能削掉的?韩冈把八百议员的数量亮了出来,谁敢减到七百九十九,那就是天下有志士夫的公敌。
“谋不可决于众人,八百议员就是八百张嘴,万一有什么事要做决定,还不是要磨破嘴皮子。”
‘这就差得多了。’宗泽心道。
在京的议政总数不过三十七人,少而精,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若哪位宰相有什么事要通过议政会议来决定,除了几位亲信、同党之外,至少要另外再说服五六人,才能凑足十八张选票。
而议员多达八百,一张选票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且八百议员来自各方,最后只可能依照地域抱团结党,到时候只要联络好几个首领,就能保证拿到半数以上的选票。
“治国当以中平安稳为上,何故兴事,若无这大议会,难道宰相就能做反了?”
“宰相手握军国之重,若无牵制,必有倾覆之患。太祖岂非大周忠臣?与其寄望于宰相的忠心,不如其在履行治国之权时,时刻受到制约,无法反叛。宰相权重,形同天子,但想成为宰相,必须得到大议会半数以上的赞同,除非天下士大夫皆被其欺瞒,否则奸佞之辈,再也无法高居庙堂。”
说胡话呢。
两个人都是。
宗泽飞快的瞥了一眼,记住了那两个人的相貌。
过几日宗泽就要去审官东院了,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什么人只能放在闲职上,什么人可以付以重任,这些事,现在就要弄清楚。
这两个人,宗泽可记下了,日后犯在手上,一些关键性的位置,可不能交给他们。但宣传鼓动的职司,却可交给后者。
没有几个人,能比宗泽这位更清楚韩冈的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