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8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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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上座,苏颂自无犹豫,一如既往,当先领众拜倒于殿廷。
苏颂无视天子的缺席,这并不出人意料,但王安石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朝臣们惊骇莫名。
众目睽睽之下,王安石紧随苏颂,向着殿廷之上俯首行礼。
那是再标准不过的拜礼,在朝堂上几近五十年,王安石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许能找到油渍污迹,但仪态举止则绝对是完美的毫无瑕疵。
但他怎么会行礼,他怎么能行礼?
如果不是在朝会之上,如果不是殿中数以百计的政治动物早已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王安石现在的举动,肯定会惹起一片哗然。
多少朝臣因为过于关注王安石而慢了一步才警醒过来。
别人能改弦更张,但拗相公不应该;别人能放弃皇帝,但皇后外公不应该;别人能与宰相同进共退,但新学之宗不应该。
那是谁啊?
蒲宗孟迷惑的睁大眼睛,觉得自己老花的程度好像又严重了许多。
现在拜倒于地的那一位,根本就不是他印象中的侍中兼河东节度使、观文殿大学士、楚国公王安石。
当年的那位认定了一件事,就死活不肯低头的拗相公,到底去了哪里?
一直都在关注着王安石的王安礼,虽不会觉得苏颂身后的是另外一个人,但他对自家兄长的举动惊讶更甚,拜倒行礼时更是比前后本已惊愣的同僚还要慢上了半拍。
感觉到了殿中侍御史刺在背后的视线,王安礼匆匆忙忙赶上大部队的行动。只是在起拜之间,头脑还是一阵乱,最后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虽然没栽倒,可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浑浑噩噩的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笏板,王安礼已经无暇顾及明天就要落在头上的弹章了。
王安礼当初得知王安石要跟皇帝结亲时,就十二分的不满,差点就要跟兄长闹翻。此番王安石上京,王安礼就估计他是来为孙女婿撑腰的。
到底要如何在太后和宰相面前表现出自己与王安石截然不同的立场,同时还要在皇帝留个几分人情,以便万一皇帝胜了太后、宰辅时,还能依靠外戚的身份脱灾免难,这让王安礼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他可是从来没想过,王安石会站在太后的一边。
王安礼实在弄不懂自己的兄长在想什么,既然今日能决定支持太后、宰辅,那之前把孙女嫁给皇帝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要悔婚?可太后废帝本就理屈,只是为了搪塞人言,也绝不会同意王安石悔婚。
要说突发变故,让王安石不得不低头,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以王安礼对王安石的了解,他的三哥根本不可能服软,拗相公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看见王安石低头俯首,向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三位宰相领头,议政重臣鼎力支持,加上自己在后做靠山,换个皇帝都没问题。
唯有王安石最难办,这是块硬骨头,而且是死硬的。
其人在江宁,但声望遍及天下,一个不好,就会天下大乱。
这样的危险人物,与其放在地方成为祸乱之源,不如请回京师看着。
这是几位宰辅共同的意见。没了王安石,即使有文彦博、冯京、吕惠卿等一众致仕元老、前度宰臣在外,也掀不起风浪来。
王安石上京甚至可以说是政事堂主动引导的结果,韩冈也主动担负起说服王安石的重任。他现在也的确说服了王安石——尽管只是勉强说服。
放下心中重担,千百倍的疲倦便如潮水般涌来,头脑中针扎一般的疼痛也跟着一起泛起,忍不住几声叫痛。
“太后,太后!”
侍立在旁的亲信内侍忙抢上前来,低声急叫。
向太后休养多日才能够勉强上朝,虚弱的身体情况,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坚持到最后。
“没事,就快了。”
向太后低声说,身后的宫女也忙上来帮着按摩着头部。
按摩了几下,待疼痛稍减,向太后就立刻重新坐正身子,俯视拜礼已毕重新归班朝臣们。
依朝规,百官参拜之后还有一段仪式,但向太后觉得自己没空浪费那个时间了。
当苏颂正要引领百官继续朝仪,殿上突然传来太后身侧传旨官的声音:“诸位卿家,吾有一事相商。”
‘来了。’
蒲宗孟精神一振,王安石没有大闹朝堂,这让他很是失望。
不过当太后要废皇帝的时候,他又会如何?!
皇帝已经被幽禁,宫中被太后牢牢控制,宰相、议政尽数奉太后为尊。
且皇帝在民间、在士林,可谓是声名狼藉,加之又是幼主,本无恩德于天下,今日太后决心废掉他,别说出面反对,就是为其叫屈的也不会有多少人。
很可能除了王安石之外,这座大殿上,就没有第二个人。
但以王安石的性格,可不会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多人少。
只是当蒲宗孟用眼角余光搜索到排在上首的王安石时,他的心里忽然又不那么笃定了。
万一王安石又跟刚才一样呢?
蒲宗孟知道,王安石年前大病了一场,今天早上看见王安石,也觉得比过去苍老憔悴了许多,或许这病愈之后,王安石的性格变了一个人也说不定。
蒲宗孟越想越觉得没有错,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身上实在是大错特错,一切都要靠自己才对。
眼下不正是有个机会吗?!
望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听着苏颂说着‘请陛下训示’,蒲宗孟发现,这可是天大的良机。
只要敢豁出去,蒲宗孟想,这就是机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
太后的发话比预计提前了一点。
不过苏颂还是按照预定计划出班回了一句,“请陛下训示。”
“先帝不幸早弃天下,将天下和皇帝托付于吾。”
“吾才浅德薄,垂帘十载,也只是勉力支撑。”
很有几个朝臣脚动了一下,想要出班回话,告诉太后,他们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这是正常的君臣互动:皇帝故作谦虚的时候,做臣子的就必须要贴心的给他点面子,不能毫无反应,更不能点头附和,否则就要面对唱了独角戏、丢了脸面的皇帝的恼羞成怒,太后也是一般——只是谨慎心让他们多观察了一下理应先开口的宰辅。
正是看到宰相毫无反应,他们才立刻改了念头,打定主意要多等一阵。
而太后,也没有等着哪个臣子跳出来告诉她,百姓安居乐业,太后劳苦功高,这十年的盛世华年完全可称为元佑之治。
一个响亮的尖细嗓音在殿中回荡,继续转达着太后的发言,“这十年,天下或可曰无事,可这宫中却是每每多生事端。”
“说起来,还是吾心思放在国事上太多,无暇训导皇帝,以至于为奸人所引,尽做些昏徳悖逆之事。”
太后的话说得很慢,说上一句,歇上片刻,才有下一句。
本已是拟定好的开场台词,用上了半刻功夫,方才说完。
蒲宗孟快要受不了太后这种诡异的说话节奏。
想要抓住机会,必须找对开口说话的时机,贸然打断太后的发言,不仅抓不住机会,反而会受到责难。
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都强自忍住,直觉告诉他,太后的话还没说完。直到此时,听到昏徳悖逆四个字,蒲宗孟的精神更加集中,真正的戏肉就要来了。
天子到底如何昏徳悖逆,其中的具体事迹,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公开过。太后想要名正言顺,并且顺利得到群臣的认同,就必须将小皇帝过去所行种种恶事都一五一十的告知群臣。
那时候,时机可就到了。
这时,苏颂慢悠悠的上前,“臣等受先帝重托,辅佐今上。如今天子失德,非陛下之过,乃臣等之罪也。”
蒲宗孟闻言一愣,太后还没说皇帝做了什么,苏颂怎么就直接承认天子失德?
霍光行废立之事,好歹还历数了昌邑王登基二十七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多条罪过来。
其实若是按照霍光废昌邑王的旧例,应该先是宰相们共议,然后联络群臣上书,太后批准就可以了,不应该由太后主动开口。
不过宰相们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怕担一个权臣的罪名。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药来陷害太后,太后还需要在乎什么?
“天子若是亲政,宰相不能谏阻,自是宰相之过。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一干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严之过。”
“家宅不宁,贻笑于外,此事事小,若是宫中之乱,推及天下,致使亿兆元元受难,败了这大宋万里江山,吾日后难见熙宗于九泉之下。”
“若是还有些时间,吾当好生教训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太后再说起话来,还是一句一顿,
说出的话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如何讨太后欢心才是重点。
太后一句‘没有多少时日’话声刚落,蒲宗孟便如离弦之箭,赶在所有朝臣之前蹿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当愈。何来没有多少时日之语?”
如果遇上有人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论此人是君上、家人还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该如何说话。
这与之前太后故作谦虚的情况不同,做臣子的可以开口也可以不开口,但太后说自己时日无多,哪个臣子敢干站着不当一回事?
蒲宗孟抢了头啖汤,甚至压了宰相一头,接下来,心急难耐的朝臣们,抢在宰执之前,一个个全都出班相劝,告诉太后,她的身体很快就会康复。
只是说同样的话,结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韩冈对病人说没事,与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对病人说没事,结果自然不会一样。
“好了!这等话吾听得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还能多支撑一阵,吾也不会在今天说此事。”
内侍的传话缺乏抑扬顿挫,但太后的不耐烦还是能从词句中听得出来,跳出来的朝臣慌忙请罪归班。
隔着屏风,向太后冷眼看着下方的朝臣,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执班中的成员才把握到了。
“诸位卿家,你们跟吾说说,皇帝的事该如何办?”
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除了废掉皇帝,另立新君,还能怎么办?
宰相与太后明显有了密议,太后的一番话也明显是经过斟酌的结果。
到底怎么处置皇帝,早在朝会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
现在太后只需要有人把话接上来,让她可以废掉皇帝。
朝臣们的心中都有所明悟,也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想抢一个首倡之功——尽管不如早就进入实际操作的宰辅,但表面上的功劳亦是功劳——可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出班的又是蒲宗孟。
看见蒲宗孟仗着身居前列,抢先出班,多少双眼睛含恨望向那个紫袍花带的身影,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听着蒲宗孟侃侃而言,抢走了这份功劳。
“皇帝少时即失望于天下,太皇太后丧期,皇帝又乱于宫中,而今皇帝变本加厉,竟与太妃合谋,欲以巫蛊鸩药谋图太后。”
蒲宗孟含糊的跳过赵煦弑父这一事,当初高太皇、戾王赵颢和宰相蔡确以此为由起兵作乱,现在旧事重提,倒显得他们造反造得名正言顺了。
不过除了当年弑父弑君的过失,赵煦的行事也有颇多可以指摘之处。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太妃与天子合谋,欲陷太后以污名,这可是明摆着的不孝。如今外界已经有太后发病,是太妃、天子作祟的传言。
检出最严重的几桩,蒲宗孟理直气壮,“五辟之属,不孝为大,士民犯之,国法可绳,皇帝犯之,何法可纠?!”
这一句质问,正是天下臣民最为忧虑的地方。皇帝不孝种种,皆在世人口耳相传之中播于天下。
儒家讲究推己及人,又以孝为百善之先。连生养之恩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去善待他人?故而不孝之罪与谋反谋逆并称。世人也不会相信不孝之人有忠义仁善可言。如今皇帝不孝于父母祖辈,还能指望他顾念更加疏远的亿兆生民,做一个好皇帝?肯定是跟商纣王、隋炀帝一般,把大宋江山闹得民不聊生。
不孝诸事确凿,无人为赵煦辩解。蒲宗孟义正辞严,他罗列赵煦不孝之事,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故而以臣之见,陛下宜告于高、熙二庙,废此不孝天子,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