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8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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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缢在房中。同寝的七八人,早上起来都吓得半死。
杨戬从噩梦中恢复过来,就感觉背后黏糊糊、冷冰冰,尽是些冷汗。
坐得浑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轻手轻脚的往御榻走过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换一身干爽的亵衣。
只是刚刚向前走了几步,他就停了下来,难以置信的瞪大眼望着前方。
御榻上的被褥,可以看见天子后背的轮廓。那轮廓正一阵阵的颤着,隐约能听见几声呜咽。
皇帝根本就没有睡着!
杨戬猛地干咽了口唾沫,忽而觉得心虚起来——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应该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骑到了头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几岁的小孩子,遇上犯颜欺上的事,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刚刚被宰相们教训的时候,连滴泪水都没掉,白天也只是发呆,直到夜深人静时,方才用被子掩着哭泣。
杨戬心下恻然,正想悄悄的离开,就发现被褥的颤抖突然停住了。
‘是发现了?’杨戬心道。
他甚至都为皇帝感到尴尬,自家一个没脸的阉人,哭的时候都不想被人看见,何论高高在上的皇帝。
给皇帝留点脸面吧。
杨戬想着,悄悄的向后挪着脚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这一步,纵然杨戬极羡慕王中正的权势,但也不免对赵煦的境遇抱上几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没有早亡,现在的这位至尊,怕还是在一干维持着忠心的宰辅教导下,认真学习治国之术,怎么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孤儿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负,何况还母子离心,如何不受人欺?
杨戬暗暗的叹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门边。
‘就让皇帝继续哭一阵吧。’杨戬想。
也只有在这夜里,这位皇帝才能没有白天的顾忌;
也只有在夜里,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的哭泣;
都已经被臣子们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监视,可杨戬这时候突然觉得,向上报告时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即使一点点也可以,就给皇帝留下一点点余地。
这是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能做到的仅有一点。
……………………
不能笑,
不能笑。
不能笑!
赵煦不断的警告自己,但随着夜色渐深,自制力就变得薄弱起来,最终他还是没按捺住潮涌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褥下的身体,一阵阵的抽动着。
是该笑的。
宰相们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为什么不笑?
宰相们打算做什么,赵煦现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们能做到哪个地步,赵煦觉得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这等于就是划下了一条底限。
韩冈的确是悖逆无道,但终究还是不敢说一句‘伊霍之事,臣能为之’,不敢废掉自己。
方才双方都把话都说到那个地步,赵煦是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挑衅宰相。
如果可以废掉自己,想必章惇、韩冈都不会吝啬多说一句话。
可他们都没有说,就算恼火到了极点,都没有说——
——因为他们不敢说。
赵煦心中快活得直发痒。
他紧紧咬着被角,用牙齿开心的磨着棉制的被面,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时不时自喉咙里冲出的几声喑哑的笑声。
废帝另立这句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说出口的。
若是汉晋之际,南北朝时,或是晚唐五代,换个皇帝对权臣来说或许很简单,可是大宋前后七代天子,养士百有余年。
尽管自己无恩于天下士民,但赵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亿万子民依然心向赵氏正统。
不仅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许多忠直之士。
这还用怀疑吗?
尽管有权臣阻隔中外,让赵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统的忠直之士。
但三个奸佞到了现在都还不敢放言说要废掉自己,想必就是因为朝中诸多忠臣,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纵使那妇人十年来不断提拔逆贼,使奸佞高居庙堂,忠臣沉沦下僚,可自己依然还能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
苏颂有句话的确没有说错——这就是祖宗的恩德!
赵煦嘴角咧开,无声的笑着,谁让你们没能投个好胎?
羡慕吗?嫉妒吗?
人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宫禁之中,天生就该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宫禁之外,天生就该跪在自己脚下。如若不然,就是违了伦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来。
就算是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政,乱臣贼子们还是不敢轻易说一句废立,而自己作为皇帝,要换掉宰臣,却是天经地义。
只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赵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这个这个契机。
忽然涌起的强烈笑意,让赵煦气息不稳,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从背后,这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有人在悄悄接近!
犹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间,赵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发现了自己在笑!
强烈的恐惧感猛然袭来,把赵煦的血液都给冻结了。
赵煦不敢再出一声,更不敢再动,整个人就僵持在现在的姿势上,不敢稍移一点。
赵煦停下了所有动作,但身后的脚底蹭地的声音没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一点,赵煦登时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是杨戬!
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子!
没有这些爪牙,没有这些耳目,在那个妇人病重时候,外面的权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吃喝拉撒都被人记录下来,送去宫外给权奸们检查?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连笑一生都得藏在被子里?
赵煦心中杀意大盛,暗暗发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将此辈一个个都上刑场,剐上千万刀。
只是发誓的同时,赵煦还是不敢有任何一点动作,直至背后传来杨戬远离的声音。
杨戬退到门边的动静,让赵煦憋住气终于可以换一口,但警惕心却越发高涨。
莫不会是欲擒故纵?
不论是与不是,赵煦都不敢冒险。
只要给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应,自家可就要危险了。
不论是苏颂、章惇、韩冈,还是两府中的其他执政,他们都是才智高绝之辈。
赵煦承认苏颂说得没错,论才智、论学识、论心术,他都不如那些从数千万士人中考出来、又从数以千万计的官吏中脱颖而出的宰辅们。
只要他们知道自己还能笑得出声,就肯定会想得到他们的底细被自己看透了。
一旦他们清楚的了解到这一点,想必就会立刻改弦更张,真的开始要废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无害,甚至演出了一场闹剧,怎么看都不会是有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现的太聪明,明天早上说不定就会看见一块肉饼。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时机,等到……等到……赵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孙女婿和女婿,究竟谁更亲一点?
赵煦并不清楚,他一直不愿意去考虑自己与韩冈的亲戚关系,也始终觉得韩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也许是因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一边。
尽管给自己许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一个个身居高位的逆贼,让赵煦不敢相信这位与权奸们关系紧密的元老。
不过赵煦现在想多相信王安石一点,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孙女嫁给外孙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嫁给皇帝,日后不免左右为难。
以苏、章、韩的滔天权势,又将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们更进一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韩已逝、彦博老迈,王珪、冯京之辈更是被压制得毫无声息,真正能与权奸们对抗的就只有一手缔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虽说已经致仕,如今正优游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为皇后的祖父必然要到场。也许两府在平时能够阻止他上京,可这个时候,却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说……不等待用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赵煦默默念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个夜晚,王安石的专列,从扬州启程,正向京师驶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
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师两千里,两条消息在旧日能拉出半个月的距离,如今由于铁路的存在,则是昨天前一个消息刚刚送到京师,今日载着王安石一家的专列,就已经抵达了东京车站。
自宣德门、朱雀门一路向南的御街上,一队人马匆匆而过。上百人的队伍前举旗牌,后张罗伞,非是宰相,自无此等声势。
如果是对朝堂稍稍有一些了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马车上的标识,便知道这是宰相韩冈的车驾。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纷纷从御街两侧投射过来,一路追随着韩冈的马车。
耳目稍稍灵通,再加上些许联想力,韩冈出门去做什么根本就不必多猜测。
王老相公来势汹汹,韩相公这怕是给弄得手忙脚乱了。
王安石与韩冈翁婿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像报纸上刊载的传奇小说一样,用上一年的时间来连载。
更重要的一点,王安石选在这个时间点上京,明面上是为了孙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们会容许他有别的打算,可实际上谁都清楚,他是为了孙女婿,来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从来都不好对付。他提前上京,都没让宰相们有时间准备。
尽管东府已经统合了议政们的意见,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闹事,还是能将朝堂搅成一团烂泥。
宰相们前几天闯进福宁宫,将皇帝一阵训斥,这件事在京师之中早就传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朝臣劝谏,宰相责难,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毕竟只是个人行为,目的也是为了教导天子学好。而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动,对天子的态度也不是教导,而是真正的训斥。
宰相们对皇帝的态度,已不止于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说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招呼上去,皇帝连脸面都没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伪造中毒,用来诬陷太后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内侍及时发现,仓促间用炭粉替代了毒。药,免得身娇体弱的天子误服下毒。药,不小心一命呜呼。
天子如果当真如传言一般如此不知自爱,这的确是该骂的。可对于许多有心人来说,京师市井中的传言,但凡这般细节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有人故意泄露。其中的真实性,却还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官做得越大,这谎就扯得越凶,一旦朝堂政争到了需要散布谣言来影响舆论的阶段,为了打压敌人,谁也不会吝惜于多说几句谎。
不过这种过于用力的传言出现,也证明了宰相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王安石一来——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内有官家,两相呼应,相公们可就难以如愿以偿了。’
街旁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叶温叟回顾身侧同伴:“现在的人,当真是什么事都敢说。”
宗泽道:“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没乌台了。”
宗泽笑了一笑,过去的那个御史台,的确可以说是没有了。
在过去,士人们平日里议论朝政,也不会是百无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变之时,更是一个个都变得小心谨慎。
那一等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没有那个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个做宰相的岳父,即使名声传遍士林,一旦被政敌抓住机会,照样会灰头土脸的滚出朝堂。
因为皇帝手中有一个皇城司,而朝堂之中还有一个乌台。
这两个衙门,如同两把利刃,悬在每一位文武官的头顶上,让他们谨言慎行。
幸而这几年,御史台中的乌鸦们,先是变成了路边吱吱喳喳的麻雀,继而连麻雀都不是了,变成两府豢养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竖着朝外的耳朵,现在一只冲着福宁宫,一只冲着圣瑞宫,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去宫外搜罗市井传言,监察臣子们的动静。
少了悬在头顶上的刀枪剑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来越多。
宗泽身在中书,对此颇有感触,“没了监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