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8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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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旖听了,却忍不住抱怨:“都病了一场,还不知道休息。”
韩钟笑道:“外婆也这么说外公。”
说话间,素心和云娘带着几个弟弟都过来了。严素心看着韩钟,对王旖笑道:“二哥出去了一趟,个头高了,人也干练了许多。”
云娘道:“就是瘦了些,是不是没吃好。”
“外面的口味是不如家里好。不过孩儿也没饿着,只是因为长高了一点,才看着瘦了。在外面的时候,四叔还逼着孩儿多吃饭菜,说是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口味就别讲究了,只有填饱肚子才有精神。”
韩钟难得出门一趟,又不是像去年,因为王安石重病才去的江南,一直守在江宁,而是在江东、两浙绕了一圈,经历颇多。
他笑笑说说,先让人出去取礼物,又拿出了从江宁带回来的信给王旖。
……………………
就在韩钟进后院的时候,韩冈正与冯从义说着话,“江南的情况怎么样?”
“其他都还不错,只有织户不好。”冯从义言简意赅,“民家自织的素绸现在卖不出去了,生丝也不行了。江南以耕织为生的五口之家,能耕种十亩地,一年能有十几匹绢,口粮、租子和税赋都从此中来。如今只剩下土里刨食,最多也只能养活三口人,这逼得农民要减租。闹佃的事情虽不如丝厂的事起眼,但数量确实比前些年都要多了。”
“这也没办法。”
韩冈没办法感概太多,小农生产被工业化大生产所淘汰,这是必然的事。除了转变成工艺品,只要是日常生活用品,手工制品无法与工业产品争市场。
冯从义也很冷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争不过就是争不过,聪明的转行,有毅力的去学织绫罗,什么都没有的,那就只有被淘汰。”
机织的丝绸,以及机缫的生丝,质量比民家手工的要强。机械与手工最大的区别,一个是规模,一个是稳定,这两方面,都是机器占了绝对的优势。
如果是各种缂丝等特殊纹饰花样的绸缎,制造技术掌握在官府和极少一部分专业生产者手中。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所生产出来的丝绸,只能是最普通的素绸。而机器生产的绸缎,正是处在这个等级。高档绸缎,机器生产不了,但机器生产出来的绸缎,却能以产量和质量上的优势,将民间手织丝绸的市场给冲垮。
小生产被淘汰,这是历史进程。虽然说是韩冈将车子给推动,但他现在也拉不停了。给那些受害者廉价的同情,就是鳄鱼的眼泪,反而是个讽刺。
“过些日子,朝廷会加大铁路的铺设。每个地方都会各自的特产,如果能运出来的话,也能弥补一下丝绢上的损失。在这方面,官府会加以引导。”
“这是好事。”冯从义点头,却又问道:“不是说南方修建铁路的条件不如北方,铁路修建的重心暂时还不会南移吗?”
“蒸汽机差不多可以用了。过些日子,你让商会去军器监那边购买设计图和生产许可证。”
冯从义喜笑颜开,“哥哥可要把价钱算低点。”
“朝廷为了蒸汽机花销了多少?能低得下来吗?一起凑个二十万贯出来,少了会有人说闲话。”韩冈说道,“图纸拿回去后,要跟商会里面的蒸汽机加以对比,不要全盘仿效,商会之前研究的基础绝不能放弃。”
冯从义郑重的点头,“小弟明白,哥哥放心。”
“那就好。”冯从义这么说了,韩冈便放心了,又问起另一件事,“秀州倭人坊你去看过了,情况怎么样?”
“那不是开丝厂,是开油坊磨坊。”冯从义冷笑,“进去的倭人,不给榨出骨头里的油,把骨头碾成粉,那些人都不会满足。也亏辽国能不要脸皮把人卖了来。”
“倭国的人口数量不比辽国少多少,耶律乙辛当然要未雨绸缪,免得日后麻烦。比起贩卖妇孺,他把倭国的男丁往矿坑里送,那才叫狠。现在这算什么?”
“还未雨绸缪什么?上层的倭人杀光了,现在连认识倭文的都没几个了,连个能出来领头的都没有了。”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灭了倭国的文法,把倭国变成了女直、室韦一般的边荒部族,统治起来就容易多了。”
“倭国是完了,高丽也差不多了。过段时间,一样会往这边卖。”冯从义忧心忡忡的对韩冈道,“哥哥,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肆无忌惮下去?说不定商会里面也会给带过去,毕竟太节省成本了”
这是两条路线。一条是纯粹走技术线,通过技术发展降低成本,另一个就是靠压榨工人,做血汗工厂。路线不同,立场当然也不同。
单纯从效果来讲,说不上谁好谁坏,而且两条路线并不是对立,也可以参合而行。不过技术的进步能带来社会的进步,血汗工厂虽然也能,但进步速度就慢太多了。韩冈也不想雍秦商会的风气给败坏了。
“过几年,在报上爆出来,他们的日子过不好。就是倭人,那也是人,不把人当做人来看,有几个人会站在他们一边。”
第38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中)()
韩冈放的狠话,让冯从义听得很舒服,就该这样对付那些心肝肺都黑掉的家伙。
别看他下江南时与之称兄道弟,但掉过脸后,冯从义可恨不得他们全都倾家荡产。
“仅仅是报纸还不够,”冯从义说道,“小说中要写,让那些说书人来帮忙宣传,还有杂剧剧本,让人把那些黑心商人的嘴脸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
韩冈笑道:“那样的话,他们可就要成了过街的老鼠了。”
“正是要过街老鼠才好。走偏门的若是能够大发横财,那哪个人还会老老实实的去做正行?啊……”冯从义看了看韩冈,连忙补充,“当然,不能耽搁到推动工业发展的大事。”
韩冈点点头,他推动工业发展的心意不会动摇,“个人的武勇在军阵面前毫无用处,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在机器生产面前,同样无法立足。此乃天下大势,洪水来势,谁能逆流而上?”
“莫说小农,就是过去的机械,在更新式的机器前,也一样无法站住脚。”冯从义垂下眼帘,对韩冈道:“小弟在城东的那间宅子,去年开了一家磨坊,从早吵到晚。小弟那外室闹了几次,小弟磨不过,想出钱让磨坊的东家搬个家,但他就是不肯搬,多一倍钱买他的房子也不干。仗势欺人,就是给哥哥你脸上抹黑。近处另开间磨坊,用低价将他挤走,又感觉太亏了,我是拿他没办法。”
“现在有办法了?”
“当然是抢先拿到蒸汽机,开蒸汽磨坊挤垮他!”
昔年汴河上还有水力磨坊的时候,利用汴河时有时无的水力,都能年赚十万贯。整个东京的酒楼正店,都是汴水磨坊来碾米磨面,而不是店里自己磨。
自从军器监的铁器制造取代了水力磨坊,无论是风力磨坊还是畜力磨坊,都比不上水力磨坊的使用方便。
但如今有了蒸汽机——按韩冈的说法是功率强大,成本低廉,随处可用——只要一台蒸汽机,加上碾米磨面的磨,光是碾米磨面一项,就能让京师所有磨坊关张大吉。
而水力磨坊,看着比蒸汽机能省下柴火钱,但那先得有钱买下汴河两边的贵价地,还得让朝廷同意出借汴河水力——这成本,可是要远远超过煤炭的价格。
蒸汽机只要能够投入实用,与之配套的碾米机和磨面机则很容易就能设计出来。有厚利在前,又可以借鉴水力、风力的机器,当然不会慢。
真要给冯从义抢先开了蒸汽磨坊,不仅他外室旁边的磨坊,京师其他磨坊都要关门了。
“其实,”韩冈听了之后,就说道,“你让几家店用他家的磨,做上一年生意,再请他上门做客,好生相商,再给他提供一个大一倍的好铺面,跟他合伙做磨坊买卖,他怎么会不搬家?”
“这还真是好主意。”冯从义鼓掌赞叹,可从他的表情上看,却没有太多惊讶,应该是早已想到过的,“要是江南那些黑心的家伙,都跟哥哥你一般仁义,喜欢双赢,就没有这一次的事了。”
韩冈摇摇头,“难哦。”
尽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扩大利润范围,这是资本家的特点。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家能吊死自己的绳子都能卖给敌人。
真要说起来,两浙丝厂厂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韩冈前世的世界曾经出现过的。他们不做,自然会有人做。
迟早雍秦商会中会有人觉得在开发新技术的同时,从工人身上盘剥一点好处,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润。只要不给韩冈发觉,暗地里做一做也没什么。
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利润还足够多。而棉纺工厂的工厂主们现在还觉得为了一点钱,却冒着失去了韩冈信任的风险,未免有些不值得。
但韩冈都不敢冒险去考验人性,只能想着日后拿江南的丝厂厂主们,杀鸡给猴儿看。
“江南的丝厂就看他们怎么做吧,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韩冈说道。
“一切都是贪心的缘故,即是走上死路,也是他们自找。河北丝厂就没那么贪心,工人虽苦,可也没有闹到那步田地……这北人和南人,还真就是有差别。”
如此充满地域歧视的发言,让韩冈失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河北不适合养多季蚕,只开一季工,想盘剥也盘剥不了多少,百姓受损也不重。要是气候跟江南一样,看他们怎么做?糊弄外面的说法,你不要自己也上当。”
冯从义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又有几分不服气的说道,“其实还是有些差别的。”
韩冈道:“要是西域办起棉纺厂,你看王景圣会怎么做。”
王舜臣驻屯西域,早就开始种植棉田。这些年,他占据了天山脚下的几处大绿洲,通过暗渠将天山上的雪水引下来。粮田不提,仅仅是开垦出来的棉田,就已经超过七百顷。这已经相当于关西、陇西棉田总数的十分之一。
“幸好他没想着要做。”冯从义庆幸道,“这要做了,西域都给他祸害了。”
王舜臣在陇西就有产业,棉纺工厂也有他一家,还没想着要利用这些属于官产和移民所有的棉田来纺纱织布。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也有官员曾提议过,由朝廷开办棉纺工厂,由此提供军需,并赚取军费。但韩冈就在中书,轻而易举的就以与民争利的名义给否决了。
“也是可惜,西域的棉花运不出来,否则棉布的产量还能增加。”
“关西那边是怎么传的?黑风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正月初一刮到腊月三十,狂风一起,磨盘大的石头都满地滚,铁做的车厢都能给吹翻掉,修了铁路也没用。”
西域、陇西,相隔四千里地,而且中间还要经过几处整日狂风的荒漠。因而七百顷棉田的出产,基本上都是做成了冬衣冬被。一来棉花从西域运到关西不容易,运费远远高于成本。二来,西域也的确正需要这些填充料,比起羊毛,比起丝绵,单纯的棉花的价格当真不高。
“等到王景圣将黑汗国解决了,工厂需要煤和铁,也不能缺水,伊犁河谷是最合适设立工厂的地方。都不打算从中赚钱,而是”
“太远了,都管不到。”
“也不一定要管,日后自然有办法。”韩冈说道。
“就是移民也太远了,比起西域,愿意去两广、云南的还多一点。朝廷宣传两广、云南太多了,”
朝廷一直在鼓动移民,尤其是在报纸上是经年累月、连篇累牍,都在宣传移民,韩冈改革科举,新增的秀才、举人,都有朝廷核发的荒田证。只要移民,上百亩土地轻而易举到手。
江南在一千年前是什么样?两千年前又是什么样?不是无数先民持续上千年的辛勤垦殖,怎么会有如今的鱼米之乡?
从‘厥田唯下下,厥赋下上’的‘岛夷卉服、厥篚织贝’之地,到唐时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大禹时土地卑湿的江淮之地,能变成如今的胜地乐土,既然至隋唐时,亦只有寥寥数县的福建,能变成人文荟萃之地,那或雨水丰沛,或气候宜人的两广、云南,当然也能成为下一个江南,下一个福建。
朝廷持续不断的如此宣传,不断的为之鼓动呼吁,移民边疆的规模自是越来越大,虽不能说车水马龙,但数量上,主动移民的家庭,每年都超过五千户。理所当然的,愿主动前往西域的最少,都没超过三位数过,而且都是被判流配西域,遇赦不得归的犯人的家属。
“王景圣手下的军队,几乎都已在西域安家,娶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