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8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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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想法一直在心中回旋不去,让她难以作出决定。
维持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向太后今天突然发现,如今就连韩冈都开始担心自己撤帘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这可是与青史中任何一位贤相都毫不逊色的名臣,无论遇上什么风浪都可以倚之为干城——不论是在先帝重病垂危的那一夜,还是在奸佞篡逆的那一天,韩冈都以他的冷静和勇敢将一切敌人扫平——现在他却担心天子亲政后会败坏国事。
这都要失望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这么做?
难道那孩子,当真已经不可救药了吗?
向太后不知怎么回答,她只能沉默着,沉默的等着臣子们给她一个可行的提议。
等不来向太后的回答,韩冈终于再次开口,却不是提议,“元丰四年,朝廷两税税入不到八千万贯石匹两,粮价因北虏入寇而激增。而元佑八年的朝廷两税税入,仅只钱绢两项便超过九千万,粮秣盈仓。一年新增八百万人口,米价反而一直维持稳定,此乃陛下之功。军事上,大理覆灭后,除北方契丹,西方黑汗,大宋周边再无一千乘之国,这同样是陛下之功。”
“是相公们的功劳。”向太后摇头,这不是她的功劳,而是韩冈等宰辅的功劳,她岂会贪人之功为己有。
韩冈欠身一礼:“是陛下能信用于臣等,君臣相得,和衷共济,方有了如今的局面。”
回想起这十年来,勤民听政、旰衣宵食的每个日夜,向太后油然点头,“的确如此。”
“但宫墙中人不知如今局势来之不易,亦不知陛下劳心劳力之苦,只知道以己身之尊,理当受天下供奉。多,不念其德;少,则怨声载道。稍有不遂意,便说天下皆为天子所有,取用亿万亦不为多。太妃如此想,天子又何能例外?若陛下就此撤帘,放任天子亲政,试问国事将如何?”
向太后默然良久,问道:“相公觉得该如何做才好?”
韩冈强硬的摇头,今天必须要向太后自己做出决断,“非是臣觉得当如何,而是陛下想要如何。”
向太后心中一阵委屈,韩冈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扭过头去,她不想作答。
等来了又一次的沉默,韩冈放声道,“陛下,吾辈出仕,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熊本心中一凛,难道韩冈打算上表劝进?转眼望过去,张璪、曾孝宽等几位都是悚然动容。但转念一想,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韩冈头脑坏了才会去劝太后做则天皇帝,这对气学一点好处都没有。
“若国势不可救,天子不可谏,臣退隐归家,独善其身不难也。但陛下身在宫中,可能独守其身?”
熊本松了口气,韩冈不是劝进,不过拿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继续要挟太后。
向太后怒上心头,“难道相公当真要吾一直守着这权同听政不成?”
韩冈拜倒于殿上:“太妃如此,天子如此,臣不敢以愚忠而乱天下、害万民。臣恳请陛下,为大宋、为天下,再操劳几年。待天子年岁稍长,明了人情是非,再还政不迟。”
这是宰辅们第一次公然声称要太后继续垂帘,而且是出自最惜羽毛的韩冈。
向太后眼圈红了,“相公……”
而就在韩冈领头下,宰辅们或先或后一个个拜倒,“臣等请陛下继续垂帘。”
章惇首相,最后一个表态,“天子年幼,德性尚薄,难承大任,臣请陛下勉为其难,继续听政,以待天子厚养其德。”
宰辅们先后表态,向太后终于意动了,但还是有几分犹疑,这毕竟是要夺取自己儿子的权柄,不免损害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名声,“先让吾考虑几日,官家还有一阵才大婚。”
韩冈先瞥了章惇一眼,道,“陛下,吕惠卿今日至京师,明日上殿,必以陛下撤帘、归政天子为事由,以期留于京中。即使臣等能等,吕惠卿也不会容陛下等到后日。”
……………………
“越来越热闹了。”
下车后的吕惠卿言辞淡淡,将心中的惊讶给掩盖了过去。
离着外城城门还有两里,却已经是人头涌涌。即使往站外望去,也是一片鳞次栉比。
在往昔,城外的虽有繁华不下城中的厢坊,但也只是局限在城市东西两侧有水运经过的地方。南薰门外,除了每隔几年天子率百官去京城郊祀,一般情况下,猪走得比人多。
可东京车站建成之后,才几年功夫,吕惠卿过去几十年积累的印象全都做了废。
而一起下车的吕家家眷,却无法掩饰自己的难以置信。几个出生在京城的仆婢,更是目瞪口呆。
京师的变化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吕惠卿从平民所用的站台一直打量到身后的候车棚,以及站台侧后方的一排商铺,轻哼了一声,“点石成金的好手段。”
京城的范围已经扩张到了数里外的外廓城,繁华的厢坊,并不限于外城以内,以及汴水两岸。
如今外廓城诸厢坊中,最为繁华的去处便是东京车站附近。即便是远在京师,吕惠卿也知道东京车站附近的地价房价涨到了什么样的价格。
原本只有一座破砖屋的穷夫妻,只因手上有了一张地契,转过年来,摇身一变,成了年入百贯的殷实人家。
原本家中不过三分地,只能靠半年种菜半年做工来糊口的老鳏夫,车站建成后不过三年,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只因为他把地改成了仓库,租出去旱涝保收。
这些还只是运气好,蹭到了好处的当地居民。还有好些消息灵通,又敢于下赌注的显贵们,更是在铁路站点刚刚确定的时候,便秘密购地,最后一个个发家致富。
车站带来的繁荣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手笔还属外廓城。
还在长安的时候,吕惠卿曾听属僚说,修了几座棱堡倒算了,还特地用柳树、栅栏还有低矮的胸墙括起一条外廓城,劳而无功,空耗钱粮,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几座以重兵把守,又是重炮云集的堡垒,足以将任何来敌消灭在外廓城外,而有铁路穿过的边墙,却根本毫无阻拦的作用。
吕惠卿在京师有产业。所以他很清楚,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修起的外廓城,直接让城郭之内的地价凭空涨了一倍,地段好的产业,价格直追外城,吕惠卿也受益不少,京师地主,哪个不谢韩相公?
一排小店,就在车站之内。食肆、酒铺占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买京师特产的小店。甚至有两家卖的是鸡零狗碎的小饰品,虽不值几个钱,看起来却很适合带回去送人。这些东西不起眼,可架不住车站中人如流水。
吕惠卿不是那种不食烟火的文官,工商都比寻常人要精通,粗粗一算,就大吃一惊,这样的一间小铺子,一个月下来,少说五六百贯的收入。
大部分店铺外面还摆着报纸。都是些小报,认识五百字,便能通读。最适合拿上车打发时间。
“真是大不一样了。”
吕惠卿第三次发出感慨,却是针对市井中越来越多的报刊书籍。过去只有措大才会随身带着书,现如今,却是许多出行的旅客都拿着份报纸,还能包着点东西。
天下各家,也就韩冈一个还想着有教无类。执政多年,识字人口渐多,纸张和印刷的成本大幅下降,贩夫走卒亦能读书看报。
尽管依然对韩冈不服气,但挫败感还是不免从心中滋生。
近十年来,周边点点滴滴的变化,泰半源自于韩冈。
不过这不代表他吕惠卿要认输投降,韩冈想要做圣人的念头,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无欲则刚,既有所求,哪能不束手束脚?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
“吕宣徽。”
东京车站的提举官在吕惠卿面前点头哈腰。
方才吕惠卿下车时,他就已经带着笑脸迎在车门口,现在脸上的笑容更盛,“驿馆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宣徽移步。”
吕惠卿向西南方向望过去,车站的围墙外不远,有着一片建筑群,雕栏画栋、飞檐斗拱,掩映在花木和围墙中,“是青城驿?”
如今铁路大多汇聚京师,过去走京师算绕远的路线,现在全都要经过这座车站。
来往官人的数量陡然增加,故而朝廷便决定如果官人只是过境,就不安排去城中馆驿居住。并直接在车站旁,修了一座专供官员及其家眷居住的新驿站,以南郊圜丘所在的青城为名,号为青城驿。
提举的笑容变了一变,转瞬又恢复,“宣徽若要入住城南驿,下官这就派人去通知他们准备。”
“不必了。”吕惠卿不出意料的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喜色,心下冷笑,“我久不入京,这番移镇,当觐见太后、天子再去赴任,不过家人就不必入城了。”他回头,对身后的儿子吩咐道,“你们就先在这边的驿馆住下吧,不要乱走动,为父带几个人进城就好了。”
虽然这一次回来,吕惠卿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但京师便是龙潭虎穴,多少豺狼虎豹在城中等着要咬上自己一口,等于是在独木桥上走,他可不打算给人留下半点把柄。
让两个儿子带着全家去安顿,转身找上笑容已经变得僵硬的提举,让他安排马车,吕惠卿就带了四个伴当,以及一点行装,就这么轻车简从的,径自往城中驶去。
几年未至,京师的变化已经让吕惠卿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透过马车车窗向街道两边望去,这种感觉越发的浓重起来。
城南这里原本一向拥堵,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头猪穿过南薰门进入城中的大小酒楼,乃至千家万户千家万户。行人、车马和牲畜络绎不绝,加上是不是有官员仪仗出入,往往只是进出城门,就要费上一两刻钟。而如今城南更是有了铁路车站,进出的行人车马就更多了。但直到窗口陡然变黑,片刻后又忽而变亮,吕惠卿才陡然发现,他进出城门时竟然没有堵车。
是靠右行驶的功劳?
早两年,吕惠卿就知道京师颁布了一系列的新规矩。
在韩冈的指挥下,开封府利用将京师乞、盗之辈一网打尽而得来的威信,大力整顿京师秩序,甚至连行路都给管了起来。行人车马都是靠右行驶,如果要停车下马,必须靠边。
当初,官员路遇,有避道之仪。如果是遇上宰相在道路中间走,大小官员更是都得让道路边去。但依据新规,即便是宰相出行的仪仗,也是靠右行进。这样做,当然有违礼仪,有损官宦的威仪,可章惇、韩冈自己都主动如此,下面的人还有谁能说?
如此严令,实有潜移默化之功,可以让百姓循规蹈矩,与之前打击丐盗的行动可归为一体,吕惠卿本来也有仿效的打算,但想想还是没有去做,一个面子上过不去,朝廷也没有下令,二来,以长安的交通情况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此外,他并不觉得,当真会那么有效。
但今日看来,这样的法规推行下去之后,京师的交通的确从此变得不再拥堵。
从方才起,挫败感一直缭绕在心头,不过吕惠卿心中的斗志也是愈加旺盛。
韩冈秉政七八年,国虽大治,基础依然是建立在自己辅佐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之上。如果自家有机会秉政,在韩冈、章惇的基础上,他同样可以做得更好。
辽国……
似乎韩冈、章惇都忘掉了。
吕惠卿思绪起伏,但车窗外掠过的人影让他猛然惊醒,
“停车。”
吕惠卿大声喊道。
马车刚刚靠边停稳,他便推门下车,走近街旁,“仲元,你怎么在这里?”
……………………
“玉昆,你怎么对太后提起吕吉甫的事?”
韩冈在会议后被太后单独留了下来,章惇焦躁不安的等待着。一见韩冈回来,便急匆匆的上来询问。
“必须要提的,不是吗?”韩冈反问。
天子即将大婚,吕惠卿此番过境京师,必然要在殿上闹一闹。
这是章惇前日与韩冈议论吕惠卿上京事时对他说的,说得斩钉截铁,说得信誓旦旦。
对吕惠卿会做什么,韩冈可没有章惇的把握,当时就感觉,难怪说最了解你的只会是敌人。
耶律乙辛在辽国,兴工贬儒,声称有工无儒国亦大兴。又说韩冈之学,格物之要,便是弃儒重工。
尽管在明面上,韩冈将耶律乙辛的言论嗤之以鼻,甚至连驳斥都不屑去做。就是有人当面去质问气学门人,也只会得到不屑的一瞥。但实质上,不得不说,耶律乙辛看得很准。所谓气学,全然是挂羊头卖狗肉。
而章惇将吕惠卿看得如此深刻,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