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7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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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中,其名号更是如雷贯耳——多少人将其引以为戒,或是嘲笑他是属猪的,只会闷头向前冲,而不懂得相机而动。
李格非不知道要怎么评价那几位眼高手低的同僚,论起相机而动,张商英比之韩琦等谦卑已经差了不止一筹两筹,而如今的御史台,连张商英的一半水平都没有。
幸而这番得意张狂的喧闹,只持续到西南大捷的新闻穿街过巷,传到了花园中。
一众御史面面相觑:“胜得怎么这么快?”
大理好歹是南方大国,幅员犹在交趾之上,而且道路更为曲折。速胜石门蕃,那是因为石门关太近,出了富顺监就到了。可去大理路途遥远,孤军深入,不是该稳扎稳打吗?当年攻打交趾,章惇在桂州,韩冈在邕州,可是整整屯了一年的兵。熊本、黄裳再出色,能比得上章、韩二人?怎么转眼之间,就席卷大理境内。
李格非冷眼旁观了一阵,起身去方便。等他回来,尚未回到饮宴之处,却不意发现龚原正与人在树下低声交谈。
“苏相致仕不远,熊本入京又只是数月之间,太后还会将沈括拒之门外?”
树影中的那人看不清眉目,听他说话又将声音压低变沉,也分辨不出是哪位同僚。但话说得没错。苏颂不日致仕,熊本又必入枢密院,只从朝堂平衡上来看,沈括的任命就是不可避免。
“太后哪里会想这么多!”龚原厉声反驳。
在朝臣看来,维持朝中简单的势力平衡,太后能够做到,要不然就不会有拒绝李南公的三司使任命,但更深一层的权力运作,太后却还差得太多。否则就不会让苏颂、韩冈执掌政事堂,而让章惇、曾孝宽来管理枢密院,这算是什么样的平衡?
“又不是熙宗皇帝。”龚原低声说道。
世所公认,比起仁宗、英宗,熙宗皇帝绝对可算是手腕犀利的君主。变法初见成效,王安石便被踢到了,换上听话的王珪。一边压制碍手碍脚的旧党,一边又压制亲附王安石的新党,直到身边都是听话的帝党,能够老实听话的继续推行他想要的新法。以熙宗皇帝的心性和手段,要不是突发风疾,之后的十几二十年,直到他驾崩为止,朝中的大臣日子可不会好过。
若拿太后与熙宗皇帝相比,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那该如何做?”
“弹章也上了,还怎么退?事到如今,只能进不能退!”
李格非无声冷笑,利令智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许做别的事情,龚原都很合适,但当一个谋士,他还差得太远。
放轻脚步,李格非悄然离开。过几日,多半就要出城给他们送别了。
李格非突地苦恼起来,家里的宝贝女儿越发的难缠,也不知道有没有空来做两首赠别诗。
……………………
沈括一夜未眠。
早上起来一照镜子,几乎认不出镜中的那人是谁。
凹陷下去的眼圈青黑,眼中则是血丝密布。皱纹更深了几分,乍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
对着玻璃银镜照着,内室中便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沈括连忙放下镜子,让人过来帮他拿朝服过来,自己匆匆忙忙的梳洗。
挂在内室门口的珠帘哗啦啦一响,中年美妇便掀帘而出,柳叶眉高高吊起,怒气冲冲:“还没好?!”
沈括最是畏惧继室张氏,催促着下人整理衣饰,用热手巾擦了脸,再用冷手巾擦上一遍,用药水急急的漱了漱口,大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慌什么?!”张氏挥退了手忙脚乱的侍女,亲自上来帮忙更衣。
沈括的身子立刻僵硬了,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
张氏冷淡的向上瞥了丈夫一眼,哼了一声,却没就此再多说,整理着衣襟,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论功劳,你比谁差?没有你在外辛苦,韩相公能这般春风得意?都三次了,每一次都不见他插手帮忙,直到路快修好了,这才点头。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今天若不能选上,还指望他下次再发善心不成?”
最后将腰带给沈括系上,张氏翘起纤细的手指,戳着沈括的脑门,恨铁不成钢:“你还想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
“为夫明白,为夫明白。”沈括连连点头。不管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在他这位‘贤妻’面前,沈括从来只有点头。
“唉。”张氏叹了,上前轻轻的理好沈括的衣襟,拉直抚平:“过了今日,就能有一张清凉伞了,也能堂堂正正,到了明日,看谁还敢说你是壬人?”
沈括苦笑,纵有滔天权势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但张氏的话,还是把他给触动了,“夫人放心,为夫明白。”
…………………………
“存中?你这是怎么回事?!”
宣德门外,韩冈惊诧的对沈括叫道,就连晨曦将起未起的昏暗,也掩不住沈括脸上的狼狈。
“相公。”沈括拱了拱手,苦笑着,“今日事了,不论成败,沈括都不想再来一次了。”
“放心。这一次就彻底解决了。”韩冈哈哈笑道,丝毫不在意不远处的城门下,监察御史投来的视线。
御史台那边的一众乌鸦,韩冈留着他们不过是因为没有妨碍,人畜无害罢了,有些时候,还能派上些用场。真要开始咬人,自然是一棒子打死了事。
一名名手中握有一票的重臣陆续抵达宣德门下,有的上来问候韩冈,还有的则是自矜的站在一旁。他们手上的选票,决定了沈括的命运,也决定了未来朝堂上的稳定。
再过片刻,城门一开,朝会也就要拉开序幕。
为这件不算十分重要的事情,等待得太久了,韩冈……已经迫不及待。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1)()
赶在皇城城门开启前一刻,称病多日的苏颂匆匆赶到了。
为了避暑而称病了多日,苏颂今日的精神状态很不错。
韩冈看得心中一阵堵得慌。自从开战之后,两府的事务陡然增多,自家这段时间累得瘦了一圈,苏颂倒是将养得面色红润,人也胖了两分。
苏颂走过来的时候,韩冈没好气的问:“丞相安乐否?”
苏颂回道:“能者多劳。”
韩冈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有种既视感,好像以前有过这种对话。
“听说今天会有好戏看。”苏颂低声笑问。
韩冈颇有几分惊讶,苏颂开玩笑的时候可不多见,“只有猴儿戏看,子容兄看不看?”
“……真不想看,”苏颂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台谏之中尽是此辈,吾等之过。”
“御史之任,本与宰相无关。何况能如三舍人者,世间又有几人?”
当年苏颂正做着中书舍人的时候,与同僚宋敏求、李大临共同拒绝起草李定迁任监察御史里行的诏书,缴还词头,最后被天子一起罢去,这是一场严重的政治事件,也是旧党对抗新党的过程中一次巨大的挫败。尽管事后苏颂等三人被旧党宣扬为三舍人,但旧党在中书中势力又缩减了许多。
苏颂扯了扯嘴角,韩冈这句马屁拍得可让他不舒服。
事实证明,他们当初的争辩,完全是一个错误,给人当枪使了。而且三舍人是三舍人,御史则是御史。中书舍人能缴还词头,能驳回诏书,可以约束天子,而御史则是天子克制权臣的利器,否则监察御史的任命,就不会绕过两府,不给宰相和枢密使荐举权,两者根本不好类比。
“御史台三番两次螳臂当车,玉昆你是不是厌了?”苏颂转移话题。
“总得让人说话才是,不让人当面说话,就会背后坏事了。两相比较,让人说上几句那还好些。”
“真是胸有成竹了。”
“非是韩冈有把握。有两条铁路为沈括做保,螳螂也罢、乌鸦也罢,都挡不住碾过来的车轮。”
‘历史的车轮吗?’苏颂会心一笑。
《九域游记》中的词汇,虽多无典故,语出不经,但如今当真是流传开了,时常能听到有人嘴里蹦出一两个来。
今日御史们敢在文德殿上发难,只是认为王中正的受命是太后的表态。而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虽然苏颂也想也知道,但他更清楚,沈括的位置是靠实打实的功绩做出来的,即是做不成宰辅,也照样是朝堂重臣,轨道工役暂时还离不开他这个熟手。而御史们,若依然按照过去的惯例来行事,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炮声响起,城门缓缓打开,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
韩冈扫了一眼城门洞前的几名御史,还有居于人后的御史中丞舒亶,对苏颂道:“该进去了。”
该进去了,韩冈回首,冲依然紧张的沈括点点头,与苏颂一同走进门中。
……………………
龚原在文德殿的殿角站定,握紧了手中的笏板。
今天的目的,并不是要掀翻韩冈,甚至阻击沈括的就任,他也不是那么坚持,龚原只想要让太后和皇帝记住自己,而是要扩大自己的声名,在新党之中,也能得到更好的认同。
韩冈力挺沈括,就是一个错误。而以韩冈的性格,也为了自己的威望,在御史们的反对声中,只会一错到底——这可不是李南公的三司使,是要铁路修造的主持者的人选,韩冈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那位权相绝不会就此妥协。
不论出于是公心,还是私欲,打击沈括这个韩冈,都是一本万利的一桩事。
苏颂率领一众在文德殿上向天子和太后拜礼,一应的朝仪之后,朝堂中的气氛陡然紧绷了起来,太后的发话却让这个气氛为之稍缓,“太皇太后于今病重,吾当辍朝,为太皇太后祈福。从明日起,辍朝五日。苏相公、韩相公,请二位率诸位卿家去大相国寺为太皇太后祈福。”
说是辍朝,需要太后处理的要务还是会按时送到她的面前,只是没有每天早上的繁文缛节。
没有人出来反对,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而已,而且太后更不是出于对太皇太后的孝心,不论是辍朝,还是群臣祈福,只是不得不如此走个形式罢了。但苏颂还是领头出来,赞美太后的一片纯孝。又与韩冈一起,接下了去大相国寺的任务。
龚原屏住了呼吸,他对辍朝并不关心,下面就该是众所期待的廷推了。只要这一次能够成功,太后辍朝多少时间都无关紧要。
紧了紧手中的笏板,将汗湿的手掌擦了又擦,龚原越发的紧张起来,事到临头,这最后一步竟然如此难以他出去。但当他的视线掠过对面的文臣,定格在沈括的身上,他的身子终于停止了抖动。
…………………………
韩冈小小的挪了一下脚步,让自己的视野能够囊括边角处的御史们。赞美过太后的孝心,群臣回到班列中,今日最重要的一项议题,就要开始了。御史台如果要发难,差不多是时候了。
韩冈在御史台中没有怎么插手,他一向是认为做实事,比动嘴皮子更重要。尽管御史台地位很关键,但他夹袋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做事的差遣上。
一个职司的地位高下,并不是固定的。比如枢密使,一开始只是天子近臣之任,如今却能与宰相分庭抗礼。又比如侍中之名,原本是宰相之吏,之后却变成了与宰相掌握的外廷对立的内廷官职,再后来,又一转变成了宰相之职。
监察御史一直都是天子克制臣下的工具,立国以来,这个工具一直都运作的很好,虽说渐渐的有了独立性,但在压制宰辅这个基本用途上,还是表现得十分出色。
可变法以来,御史台掣肘太多,先帝赵顼为了推行新法,将御史台几番折腾,而新旧两党为了控制朝政,打击政敌,也不约而同的去争夺御史台的空缺。经过了这些年的打压,御史台的素质愈见下降,大半都是投机主义者。乌台在士林中培养出来的声望,也是这些年打着旋儿的往下落。无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不介意在这一过程中,再推上一把。
不过现在,御史台免不了还要在挣扎一下。
不仅仅韩冈这么在等待,章惇也在期待,下面的重臣、朝臣也都在期待着,
一场好戏,或是某些人眼里的一场猴戏。
瞪大眼睛,迫不及待。
一如包括一众宰辅在内的朝臣们所预料,当廷推开始,沈括的名字第一个被提出来之后,御史台首先发难了。
“沈括才干卓异,名著朝野,提举铁路工役,尽显其才,已无需赘言。论功论才,皆不让人。臣举沈括,为两府备选。”
王居卿的话声刚落,文德殿的角落处,立刻一声嘶声力竭的大喝:“陛下,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