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7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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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喝着、说着,数年未见的生疏在觥筹交错中渐渐弥合。
等到月上柳梢,方兴和游醇才踏足屋外。
出来抬头看见巨大水车,与屋前的水帘,游醇叹道,“当真日新月异啊。”
“且等十年后再回头看今日,或许亦已变得寻常了。”
“不消十年,两三年便是一大变了。”
……………………
“我是不是看错了?”
“应该没有。”
“但那是韩相公吧?”
“还有章枢密。”
“他们进去了?”
“进去了!”
宣德楼下,待漏院前,数以百计的朝官们发出的声音,如同几十群黄蜂聚在一起振翅。
在王安石离任之后,朝堂上变得十分和平。没有激烈权力斗争,除了争夺进入两府的新席位,有了一些龃龉之外,其他时候,都各自相安。
新党官员,该擢升的时候,依然擢升,政事堂并未因为他们身份和倾向而进行干预。
几年下来,新党之中对当初王安石力推吕惠卿,以至于与韩冈决裂便颇有怨言,章惇在新党中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不过东府、西府的两位大佬坐在一起说话的场面,这两年几乎看不见。除非是在内东门小殿或是崇政殿等议事之处,否则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交流。
但今天韩冈和章惇赶在早朝前,一先一后进了待漏院中。让众多朝官跌掉了他们的眼镜。
不过韩冈和章惇的理由,也不过是早上太过闷热,而宰辅们的待漏院中有冰降温罢了。
稍稍的寒暄之后,两人一时间没有了话题。厅中静了下来。韩冈安静的喝茶,章惇也同样低头喝着茶水。如果有人此时进来,看见这个场面,传出去,朝中又会是一阵鸡飞狗跳。
片刻之后,章惇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尴尬。
“听说玉昆你有打算改动科举?”
韩冈点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打算怎么改?”
“如果是别人问,我会以为是为了家中子弟。子厚兄来问,倒是不会有个误会。不过,子厚兄当真想要知道?”
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持、章援,下一科就要参加科举了。以他们的才学,一甲二甲虽不容易,三甲还是有希望的。而以章惇的身份,想要事先得到部分考题的内容,同样不是难事,不过章惇的性格,绝不会为了儿子去伸手。
“是要废三经新义吗?”
韩冈摇头:“行事勇决上,韩冈比不得家岳,此事得日后再说。”
“难道是科目有变?”
“朝令夕改是朝廷大忌,礼部试和殿试已经改过了。至于诸科,条贯早已议定,又何须改?”
“那又有什么听不得?”
“是解试!”韩冈道。
“改成百分制吗?”章惇也是笑着问的。
“是。”韩冈点头承认。
“这不算什么。”章惇道。
礼部试改百分制,这是韩冈的创举。
也就是说,到了最关键的礼部试时,即便经义部分的错漏较多,也不会刷落考生。只要之后的策论写得好,照样能够得到高分,获得成为进士的机会。
这就给所有不属于新学的士子一个机会,不去学习新学,也能够成为进士。
对此,国子监中诟病很多,但不仅仅是其他学派的门徒,就是其他路州的贡生,却大多举双手欢迎。
比起国子监中长年累月的进行新学的熏陶,地方上的士子,却极度缺乏优秀的老师,很多人对新学的释义一知半解,这让他们很多直接就在经义部分中,便被刷落。若是经义折算成一部分的分数,有信心在策论上将分数追回来的贡生,数量可是不少。
最关键的一点,百分制后,题目分数比例成了关键,若是经义部分只折算成二十分,而策问部分八十分,学《三经新义》还有什么用,考官的倾向决定一切。若是各占其半,那没说的,经义谁也不敢放下。
不过韩冈没有这么做,而是采用了六十对三五。经义三十五分,策论六十分,之外还有一个卷面评分,字体和整洁度算五分。新学对此反弹的不是太厉害,而其他学派的士人,也感觉比之前进步一点。
礼部试和殿试都改过了,再改解试,其实不算什么。
考试内容和纲目不变,考试办法采取百分制。就算不再局限于进士科三次大考中的某一次,而是从地方的解试开始,也不是什么惊人的消息。自从礼部试和殿试,都采用百分制来评判高下之后,士人们也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只有这一点。”章惇眼神深沉了起来,“那没什么。”
“下一科解试,我打算在经义和策论之外,再加考一项常识。”
“什么常识?!”章惇沉声问。
“《幼学琼林》里的常识。”
第18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上)()
“去把《幼学琼林》拿来。”
章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将那一部新出不久的蒙书找来。
章家下仆没人敢问为什么,幸而章惇的书房中也收藏了,片刻之后,四部十五卷本的《幼学琼林》便放到了章惇的案头前。
飞快的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章惇皱着眉头将书放了下来。
《幼学琼林》出自横渠书院,由韩冈加以修订,分为成语故事、诗词歌赋、自然地理、日常医用四部。
成语故事部,主要就是历史上的小故事,以及一些成语的本源,三皇五帝、夏商周都有一点,还有有关甲骨文的新发现。
诗词歌赋部,当然不会有艰涩深奥的,而是一些文字简单、脍炙人口的诗词,比如锄禾日当午;鹅鹅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类的,枯藤老树昏鸦那一首也被选进去了,只是作者为佚名。
自然地理部,就是气学的拿手好戏,现在的士林,只要看见自然二字,就立刻会联想起气学来。其中有天地自然间的各种尝试,还有十几项简单易行的实验,不仅证明了书中言辞的正确,更能吸引学生对气学的兴趣。
而日常医用,更是韩冈的特长。从日常清洁,到疾病防治,以及急救,溺水、烧伤、跌打损伤等意外伤害的急救和治疗,都说了一遍。牛痘发现的过程,也写在上面,甚至在文中,自承病毒命名之误,对自己的错误毫不讳言。
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部蒙书。脱离了五经的范畴,文字浅显易懂,内容则是以学以致用为目的,让学生不致成为死读书的措大,不至于在车船中让人‘伸伸脚’。
但这么一来,想要阻止韩冈在解试中加考一门可就难了。
从书名上可以一眼看出,这是‘幼学’琼林,并非气学的。韩冈要在解试中加考一门常识,题目只会在给小孩子看到《幼学琼林》中选,有多少士子有脸去反对?九岁十岁的幼子尚且能侃侃而谈,寒窗十载的读书人却畏之如虎,徒惹人笑。
虽说这一次一旦开了头,日后可就不是《幼学琼林》,而很可能是《自然》了。可韩冈现在仅仅是加考一些常识,而且内容又不似经义那般争议不断,有实验为证,根本挑不出错来。实在让人没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去阻止。
章惇起身,推开门,走到院中。
夏日夜晚的星空,似乎也不如过去明亮了。而理应横贯天空的星河,则暗淡的几乎看不清了。
冬日烟雾满城的生活,章惇已经习惯了,但如今就连夏天,只要不刮风,天空中便也仿佛是蒙了一层薄纱。
京城北郊的钢铁工坊和铁器工坊,即是强国之本,也是京城军民对川贝、枇杷等清咽止咳润肺类药材需求大增的祸源。
国中每个月产生的钢铁,是十年前一年的产量,而质量更胜一筹。巨大的水锤更是让各色兵器和农具流水一般的生产,据韩冈声称,一旦蒸汽机被发明和投入使用,铁器厂中能够改以蒸汽为动力,蒸汽锤能够更加简单将钢铁打造成型——这不仅仅是韩冈在朝堂上亲口所说,更是《九域游记》里面所描述的未来。
这就是气学和韩冈带来的变化。管理工坊技术的官员,已经全数成了气学的门徒。韩冈甚至能给那些工匠子弟一个身份,只要他们去学习气学的知识,而不是去学习三经新义。而通过几年的学习和历练,那些工匠子弟的技术甚至超过了他们父兄。
气学的势力就这么一天天的膨胀,只是在朝堂上,一时还看不出来。
章惇不在乎新学的颓势和气学的扩张,新学并不是他的心血,自不是他的新学,可看着韩冈如此有耐心的将新党的根基一点点的刨开,作为对手,这实在是一桩很让人气闷的事。
《自然》中的数理问题,章惇看得头晕脑胀,那些用甲骨文中的生僻字符,充作所谓的代数符号,简直像天书一样让人费解。如果韩冈在进士科中加考天元术……不,就是给出半径,要让人去计算球的体积,不懂得计算公式,有几个人能做出来?
王安石当年直接从进士科礼部试入手,说动先帝,一举将诗赋改成了经义。
而韩冈不如王安石那般激进。先从殿试和考试方法着手,再增加诸科内容,一点点的进行改变。即使现在,也没有贸然做出将经义内容由新学改成气学。只是加考,只是百分制,却是坚定一步一步动摇新学的根基,最后,自然是顺利成章的彻底改变。
章惇望着黯淡的圆月,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当年王安石为什么要与韩冈鱼死网破的理由了。
……………………
“章枢密肯定要跳脚了。”
韩冈的书房中,冯从义呵呵笑道。
刚刚抵达京师,便从韩冈嘴里,听到这个有趣的消息。
韩冈虽只打算先改动一下解试的科目,而且仅仅是加考,冯从义并不觉得韩冈保守。谁都能想到,韩冈这么一步步的对科举下手,现在虽不去与新学争夺官学的身份,但也是迟早的事。才智之士,哪个不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
“反对也无妨。”韩冈并不在意。
冯从义点头:“这倒是。到时候讨价还价一番,也不会吃亏。”
韩冈微微笑了一下,初来乍到的冯从义,还是没太理解他和苏颂掌握了整个政事堂的意义。
他现在已经是宰相了。行事激进,固然会引来对手的反击,但当他稳重小心的行动,那么反对者的数量也不会太多。只要还没有将床给抽走,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继续睡下去,而无视肯定会到来的结局。这是章惇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只看摆在桌上的东西就知道了。
随着韩冈的视线,冯从义的目光也落到了书桌上。
“这是……”冯从义看着一堆厚厚的卷册,不像是公函的样子。
“是行卷!”
“……不会是诗词歌赋吧?”冯从义笑着问道。
韩冈笑了起来,“没几个人会送错礼物的。”
冯从义明白的点头,“不过合眼的礼物不多吧。”
“的确。”韩冈笑容中有了继续无奈。
古有献文搏名之风,左思献《三都赋》与张华,刘勰以《文心雕龙》进沈约,便是有名的例子。
至唐时便有了行卷一事。来官宦门第的士人,往往都会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投递到高官显贵家的门房中,期盼能得到青睐,由此一举成名,或是名登黄榜,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便是行卷之文。
这个风气,现在也依然存在。不过如今天下士人都知道,想要进苏、韩两位宰相家门,诗词是没有什么用的,最好的行卷只有一种,能发在《自然》上的论文。
《自然》刊行于世多年,如今通过邮传遍行天下,通讯会员超过一万,而得到会员资格的只有两百不到。通讯会员只有一个铜扣作为标识,当新人订阅全年的期刊时,便会得到一枚。但只有发过论文的成员,才能得到会员的身份,拿到一枚银质的徽章。
由宫中大匠亲手制造的银质徽章极为精致。圆形的徽章上,代表地球的圆型图案被经纬线分割,正中央嵌入了一枚打磨过的蓝宝石。而通讯会员的铜扣同样是圆形的,经纬线只有纵横三条,也没有镶嵌宝石,完全是翻模铸造出来。
拥有一枚自然学社的银质徽章,便是叩开宰相家大门的敲门砖,出门扣在襟口上,识者无不称羡。
可惜能做到这一点的,凤毛麟角。
“哥哥不用急,以后肯定会渐渐多起来的。”
“没那么简单。”韩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