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7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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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感受到了那么一瞬间惊怒交加的视线,不过接下来,韩冈并没有在王安石的一张黑脸上找到太多表情。但他也只是扫上一眼,没有仔细的观察——王安石的心情,现在并不在韩冈的关注范围之内。
韩冈要改变国是,以气学为纲,将新学击败,将新党请出朝堂,本质上,是要以新兴势力,赶走旧的既得利益者,
而所谓变法,到头来同样也是利益分配的改变。
本质上是一样的。
但同样的本质,换上一种说法,却能给人以不同的感觉。
过去十几年的变法,旧党损失最大,也叫唤得最凶。或者说,损失最大又没能及时在变法中攫取新的利益的那一批人,组成了旧党。
而现在韩冈喊起了继续变法,有了过去的经验,韩冈相信,现在能立足在这座殿堂中的朝臣,大多都能明白,机会又来了。
一旦他得以成功,许多关键性的位置,将会迎来新的主人,然后在未来的很长时间中,掌握着朝堂。
这样的诱惑,距离两府只在数步之间的朝臣们,有多少能忍得住?
……………………
继续变法?
在蒲宗孟的眼中,丢出这个惊雷般的言论之后,韩冈仍是怡然自若。
蒲宗孟彻底放心了,之前的赌博,算是给他押中了。
在韩绛做出决定之后,结果变得难以预期起来。到底选谁更好?
握有选票三十二人中,只有少部分毫不动摇的坚持自己的选择,更多的,则陷入了迷茫。包括曾经支持过新党的王存、杨汲,也包括投靠韩冈的蒲宗孟。
选择了投票的目标,也就等于多了一个死敌。这是要拿自己未来的地位,去冒风险。
蒲宗孟之前只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情去做,可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心了。
韩冈能不能做得更好?从韩冈之前的表现来看,当然不用担心。
但拥有投票权的重臣们,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绝不是抱着忧国忧民的想法——
——韩冈的提议能给他们更多的利益吗?
蒲宗孟确信,韩冈能够做到。
新党此时地位已经稳固,而新法行之有年,过去旧党想要维持的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的晋身之序,现在已经重现在新党之中。变法之初,‘新近’频出,像吕惠卿三五年身登两府,蔡确六载京朝而至宰相,现在根本不可能做到了。
如王韶、章惇、韩冈那样依靠积攒军功而晋升两府,对绝大多数朝臣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没有上面的提携,没有足够的空缺,怎么可能走进两府?
韩冈现在根基不深,手中乏人,这是劣势,也是优势,想要最好机会。否则有章惇、吕惠卿、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在,其他人怎么跟他们争?
韩冈三十出头不假,可韩绛、苏颂,乃至张璪,年纪都不小了,等他们的空缺,比起与吕惠卿、李定等人竞争,可是要简单上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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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孝宽本来准备跟在韩冈之后发言。
他与王安石、章惇、李定等新党重臣商议过后,也总结出了一份提案,交由曾孝宽在今日的殿上提出来。
因为韩冈的提案,肯定是在军事上坚持以守御为主,维持与辽国的和平,同时在国内进行大规模的建设,用轨道将联系起来,并改革官学和科举,打开气学门人进入朝堂的通道,对新法和新学都进行考订和修改。
王安石和章惇的意见依然是保持现有国是不变,此外加强河北、河东的交通,同时对辽保持攻势,浅攻诱敌,蚕食辽国主力,不让耶律乙辛有喘息的机会。
新党的提案与韩冈针锋相对,既然韩冈任何时候都不忘要挖开新党的根基,王安石当然也坚决不给气学出头的机会。
而且有了选举资格的朝臣们,肯定都会在这第一次会议上试用一下手上的权力,那么就不应该被动等待,而是应该去主动利用。
曾孝宽对这份提案还是比较有信心,毕竟愿意冒风险的朝臣并不多,尤其是已经身居高位的那一批,没有几个愿意拿身家性命做赌注。
但韩冈的发言,改变了这一切。
韩冈不再是简单的要推翻新党、新法,而是要从新党手中,抢过新法,夺得主持变法的名分,按照自己心意去改造。
之前准备良久的一番陈词,被曾孝宽抛到了脑后。
——掌握在新党手中的变法大旗,绝不能让韩冈夺走。
现在韩冈才三十岁,一旦给他掌握了变法大业的主导,那就没新党的事了。
相反地,如果让韩冈铩羽而归,吕惠卿,甚至章惇就有机会在对辽战事中立下殊勋,不必一举平辽,或是收复燕蓟失土,只要有些功劳,北伐事权便可以控制在新党手中,日后也才能让新法继续维持下去。
“陛下。”曾孝宽不能耽搁,紧跟在韩冈身后出来。
只是他素乏捷才,短短的时间,很难找到一个有新意的腹案,更别说胜过韩冈。他正准备借助慢悠悠的动作,来挤出一点思考的时间。
但是他忽视了一个人,吕嘉问几乎是与他同时出班,仰头抗声道,“陛下,变法者,先帝与平章所拟,行之有年,中国日渐昌盛,军事渐强。国用偶不足,不过是因为北界乱事,其实已远过于熙宁之初。”
吕嘉问想要驳斥韩冈,阻止他去抢夺变法的大旗,只是一时兴起,却没有自己相应的提案。
可这样直接攻击韩冈的行动,惹怒了一人,“吕卿,拿出你的提案,由诸卿共议,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太后的愤怒,恰到好处,到底该选谁,很多人的心中,已经不再犹豫。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5)()
太后的反应让章惇心沉了下去。
吕嘉问的话,不过才开了个头,就被太后给打断了。
太后的倾向激烈得又是一个出乎意料。
表面上是让吕嘉问不要打岔,干扰正常的会议流程,但吕嘉问连话都没能说完,朝臣们看在眼里,还会怎么想。
被太后当庭一驳,吕嘉问的脸色红了又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主持市易司,成为旧党攻击新党的靶子,而曾布也趁机叛离,那时候的吕嘉问,慌得不像样子,有失大臣体面。
正常情况下,吕嘉问口舌如簧,又能胆大妄为;但重压之下,却缺乏随机应变的捷才。
‘这个时候,可不能发怔啊。’
章惇叹了一口气,若是吕嘉问敢拿出自己的提案来,大概就会给太后直接骂回来了——只有宰辅才有资格拿出自己的提案。
举步出班,章惇道,“陛下。十余年来国势蒸蒸日上,新法之功也。一应法度确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行之有效,当继续施行,只视人情稍作修改便可。如今北虏虎视眈眈,岂能视而不见?且耶律乙辛篡逆之辈,中国不可与之媾和。当拒使者、绝外交、断岁币,河北、河东,更当加强武备。”他提声放言,“陛下,北虏,腹心之疾;南蛮,癣癞之患,臣以为疗伤医病,当以腹心之疾为重。”
两边较量的中心,已经偏离到了争夺变法主导权上。
章惇没有例举王安石的功劳,没有去述说新法的作用有多大,更没有攻击韩冈的提议,既然韩冈要进一步变法,那么他所能做的,就是顺水推舟。
李定的心提了起来,章惇这是迫不得已,否则该由自己来出面来提出新党自己的提案。
他知道章惇的话多半不能将太后打动,但他更清楚只要在朝堂上胜利了,太后只能认同殿上的决议,否则事有反复,韩冈的有关国政会商的动议,就成了笑话了。届时,韩冈比单纯的输了投票还要丢脸。
但现在这个胜利,已经从一开始是十拿九稳,变得十分渺茫了。
章惇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太后听了皱眉,“章卿可明说国是当如何更易。”
章惇朗声道:“断绝岁币、修筑轨道、加强武备、以御北虏,余事如旧。”
“是御寇,不是讨贼?”
太后敏锐的把握到了章惇用词中的关键,问话的同时,向王安石望过去。
十余年前,旧党是绊脚石,十余年后的今日,王安石是绊脚石。被人当做绊脚石,他该如何反应?
但王安石不知何时低下头去,看着笏板,没有任何反应。
“是。”章惇平静的说道。
殿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哗,没人能想到章惇在这个时候选择抛弃了王安石。
李定一下要紧了牙关,这与之前在王安石府上议定的提案截然不同。
当局势不利的时候,在提案的陈词中,可以有些妥协,可以有点退让,但绝不该是投降。
当时议定的用词,应该是‘相时而动’,但章惇的‘以御北虏’是彻底的否定了进兵辽国的可能。
李定的双眼瞪向章惇,这是要另立山头吗?!还是看到势头不好,准备过河拆桥?
章惇不觉得自己有回应李定视线的必要。
彻底放弃了王安石和吕惠卿之前主张的攻辽战略,王安石还好说,主张攻辽的吕惠卿不可能短期内回不了朝堂了。
说起来还是章惇的私心。但好端端局面,因为王安石和吕惠卿,让韩冈有了搅乱国是的机会,新党内部自然有着异声。
人心思惰,已经成了重臣,多半还是不希望朝堂上再起动荡,太后、韩冈的组合,的确让人畏惧。可一份正常提案,还是会有一定的效果。
章惇的提案基本上都不变动,但名义上还是加强了对辽的防御,而最大的变化,就是要修筑轨道。
说起来跟韩冈的提案没有太多区别。
除去没有开拓新疆的内容,也就比韩冈少了一句继续变法。其他几乎完全相同。
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投票才合适?
不过连章惇都仿效上了韩冈的提案,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觉得新党能够取得胜利了。
还有人期盼王安石能够坚持到底,交上自己的提案,不让章惇代表整个新党。但无论是谁,王安石、曾孝宽、吕嘉问,都不敢在这时候,出面分薄新党的选票
“好了,若没有其他人另有提案,”向太后看了看两府,急匆匆的说道:“就请诸卿从韩参政与章枢密的提议中选出一个最为合适的。”
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该结束了。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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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的箱笼被龙门吊直接吊进了船舱中,王安石一家在京城中的时间,也只剩下最后的几个时辰。
王旖在船上与吴氏说话,王旁在后面的一条船上安排人手整理行李,王安石和韩冈站在栈桥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如此心平气和的对话了。
汴水中的倒影,因渠中流淌的黄河水而显得浑浊而模糊。
王安石低头望水,过了不知多久,他低声问:“玉昆,你到底计划多久了?”
他的问题没头没脑,但他清楚,韩冈知道自己问什么。
“不敢欺瞒岳父。”韩冈的回话恭敬一如既往,可内容完全没有半点谦退,“如何治国平天下,小婿心中自有一篇文章,写成也有不短的时间。但小婿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能接手朝政。其实本来打算以十年为期。毕竟……我能等得起。”
王安石沉默着。船只在晃动,水中的倒影越发得模糊起来,更加让人觉得晃眼。
的确,唯有时间,唯有在时间上,朝堂之中没人能与韩冈相争。
十余年前入京,自己已是‘欲寻陈迹都迷’,而韩冈,即使是今日,也可算是青春年少。
“那辽人呢,玉昆到底怎么安抚下来的?”
这是王安石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这三个月来,朝堂上波涛不断,但河北边境上,仿佛被杀的不是皮室军的人,辽国方向更是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是太后的堂兄。”韩冈毫不讳言。
向家在河北一路,利益关系可是不浅。王安石当然知道这一点,可他想问的并不是表面上的东西,而韩冈始终避而不谈。
现在表面上,辽人之所以偃旗息鼓,默认岁币被裁,完全是因为边境重开榷场。但王安石总觉得,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不为人知。但三个月来,他始终没有找到。
三个月的时间不算短了,四季已经从东走到春,都快要到夏季了,北方也在这个时间内安定了下来,朝堂更是如此。
当日共商国是的会议,也就是韩冈口中的皇宋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以八票之差,让韩冈获得了胜利。
新党惨败,王安石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掌握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