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7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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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宗孟望着张璪,眼神沉凝。
方才几句话,两人都是在说着今日的会议。而言辞之下,更是在试探着对方的选择。
几句话过后,蒲宗孟知道了张璪的选择,他相信,张璪也知道了他的选择。
因为他的决定早就做出来了。
两日前,太后与韩冈的问对,从宫中传出来的记录很详细,可偏偏最关键的内容没有出来。
当时蒲宗孟在学士院中笑言,‘这下王介甫和章七得傻眼了。’
尽管当时只有几个吏员在场,但估计这话现在已经传到了王安石与章惇那边去了,不过更重要的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
韩冈就像胜利者一样,对太后说了那么一通话。
他的自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难道不是从已经被说服的太后身上?!
有其果,怎么可能无其因?
以韩冈的为人,他怎么会没有把握就出手?
蒲宗孟可以肯定,从宫中传出来的肯定不是全部的对话,而仅仅是一部分。
他遥遥看见韩冈,而韩冈正好也将视线投射过来。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接着便各自将头扭了开去。就像交情一般的同僚,尽过礼数没有多余话可说。
可一切都心照不宣。
蒲宗孟给韩冈的感觉是修饰过度。每次见他,上下衣袍都是新制的。
据说蒲宗孟的公服是一个月换一套,月月常新,韩冈知道这不确切,而是半月换新,根本就不下水去洗。
这个时代的染料,染到布上,很容易脱色,洗一次就会变淡一次,而且掉色还掉得不均匀,一次两次还好,洗个三五浇,就可以看见穿衣服的人变成梅花鹿了。
不论是衣冠朱紫的达官贵人,还是皂、青两色衣袍居多的寻常百姓,他们染过色的衣服都是一样不耐洗涤。王安石经常穿一件洗脱色的公服上殿,一点也不在乎,在京城,也经常可以看见一身退色朝服的穷苦官员。韩冈则会稍稍注意的一点,洗过两三次后,便会换掉退色比较严重的公服,衣服积得多了就拿去染坊重新染色。而蒲宗孟则从来不会出现穿旧衣的情况。
这样性喜奢侈的官员,虽然不是自己的基本盘,但他也是会支持自己的一份子。
国是从来不会直接在诏书上出现,而是从一条条的法令中体现。王安石拿着国是压人十几年,甚至没有落于文字。今日与一众重臣共商国是的协商会议,只是决定是否要改便未来的施政方针的朝会,但这已经足够韩冈施展了。
两天前,韩冈朝后留对;一天前,也就是昨日,太后下诏,东府签书,对共商国是的协商会议的制度进行了初步的规定。
王安石对此没有表示异议,默认了。东府之中,位居前列的韩绛和张璪都支持韩冈,有了他们的签名,诏书就有了合法性,这也是除了王安石不想寒了人心之外,默认韩冈把重臣拉出来选举的另一个原因。
两府宰辅拥有提案权,如果有平章军国重事,同样有着提案权。但这一份诏书,排除了宣徽使等一系列能立足于宰执班中的重臣的提案权,也就是说,吕惠卿此时回京,也只有投票的权力。
确定之后,五年内禁止在举行同样的会议,这五年间,敢于沮坏国是者必远窜,只有五年后,才允许宰辅再次提议。而这五年内的治政方针,需要达到什么目标,将会使用什么手段,都在协商会议上给定下来。
成败在此一举,可韩冈的脸上,完全找不到患得患失的不安。
“玉昆。”章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今日胸有成竹?”
他低声问,抬头望着在城垛上探出炮口的火炮。
“太后垂帘有多少日子了?”韩冈反问。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1)()
简短的交流之后,韩冈和章惇便分了开来。
方兴远远看着章惇面无表情的离开,不由嘴角微扬。
章惇为新党统领枢密院,地位非曾孝宽可比。站在方兴的角度,恨不得马上就让章惇被贬出京城去,让韩冈的盟友苏颂掌管枢密院。
可惜章惇在西府多年,地位坚不可摧,方兴每隔几天都不得不在去了政事堂禀报日常公事之后,再去西府一趟,将同样的内容在章惇面前再重复一遍。而每一次,他都被章惇寻根究底问得很辛苦。
章惇在韩冈面前讨了个没趣,这不仅仅解气,也能看得见韩冈的信心。
不用说,肯定是说服了太后,否则哪来的信心。
直接在例会后自请留对,当真是神来之笔。
方兴心中暗赞不已,看看这一回,还有多少人站在王安石和章惇那边?
“方丞。”
“监丞。”
皇城门前,上来与方兴见礼的同僚络绎不绝。非是进士出身,却在主要由进士组成的朝官圈子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方兴身上贴着韩家门下走马狗的标签,纵然品级还不高,也还掌握着至关重要的一个部门,没有多少朝臣敢于在他面前拿大,在同僚中,也是众星捧月一般。
而此刻方兴脸上的表情,让很多有心人看在眼里,也让他比往日更受关注。
……………………
“韩三必败!”
判都水监杨汲语气坚定,仿佛在陈述事实,“国运日渐昌盛,有识之人谁会去贸然改变成法?”
“还用说?”吕嘉问也满是自信,“一年多前的第一次廷推上,我等三人均分票数,就这样,他也才赢了一票啊……”
吕嘉问低沉的声调,强调着韩冈当初只赢了一票的事实。今日再无三人来平分选票,韩冈要一人独挡满朝遍野的新党,他如何能做到?
“韩冈惯于行险,行事往往剑走偏锋。”杨汲盯了韩冈的背影一眼,“但凡他有些耐心,何至于今日走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今日且观他自取其败。”吕嘉问对杨汲道:“潜古,今日事了,戎监之中,可就要劳烦潜古多费心了。”
“军器监事务繁剧,远在都水监之上。汲乃斗屑之材,才不及任,惟蒙平章不弃,也只能竭尽全力了。”
“以潜古之材,何须如此自谦?”
吕嘉问哈哈笑了两声,与杨汲作别,招呼着刚刚走过前面的龙图阁直学士、判审刑院安焘,追了上去。
与吕嘉问分开,杨汲略嫌做作的激昂之色阴沉下来。
韩冈若没有把握,何至于如此行险?又何必如此匆忙?
深深的盯了吕嘉问的背影一眼,又望了望正往待漏院中去的章惇,他摇了摇头。
不远处,刚刚回京诣阙的知永兴军王存,望着阴沉下来的杨汲也若有所思。
吕嘉问的忙忙碌碌,分外体现了他的心虚。就连曾经支持过他的杨汲,都要在皇城外再叮嘱一遍,这样可让人很难对他有信心。
杨汲……王存屈了一下手指……这又是一个不安稳的。
今日之前,王存计算过好几次。在共商国是的会议上,的确是新党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但今天起来,看到了章惇、吕嘉问和杨汲,原来的笃定,现在已经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再想一想,上一次推举曾、李、吕三人与韩冈竞争的重臣们,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离开了朝堂。
依照比例,这算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因为当日推荐韩冈的成员,如范纯仁、李常等人,都不在京中,占了一半还多。但那几位只是为了对抗新党才站在韩冈一边,并非认同韩冈和他的学术,将他们调走,是韩冈本人的意见。而新党重臣向京外迁任,太后的主张至少占了一半。
太后对新党的反感显而易见,这一回,太后明显站在韩冈一边,否则前日的留对后不会连一点有价值的消息都传不出来。而新党这一边,除了通过一党合力,来压制太后,逼她按照之前议定的法度来施行。殊不知太后纵使一时屈服了,可在心里面,难道不会记上一笔?
该还的人情差不多都已经还清了,现在没有必要再去趟浑水。
“正仲!”
王存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过头来,只见曾孝宽正拱手为礼。
王存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躬身回礼:“令绰,有礼了。”
……………………
“真够忙的。”
看着吕嘉问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左右穿梭,李常冷然说道。
李常昨天入夜前刚刚回京,因为河北边事,而被招入京中。主掌河北一路军事的吕惠卿不能轻动,那么掌管钱粮转运的李常就不能继续再安坐大名府。而这一次的协商会议,正好卡在了他回京的第二天。
就在日前刚刚度过白马渡,抵达黄河南岸的时候,李常就已经从韩冈派来的信使口中,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今日来到宣德门外,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
就像夏日暴雨前的那段时间,深藏在池中的虫、鱼,纷纷钻出了水面来透气。
“心虚之故也。”韩冈笑道。
“或许吧。”李常应了一声。
李常绝口不问韩冈前日留对,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有些事,他不便多问。他与韩冈只是因为反对新党才开始合作,说亲近,其实也算不上亲近。
韩冈如果想说,那就自然会说的。如果韩冈不想,问了只会平添尴尬。但有些事,还是可以问的。
“玉昆,你有多少把握?”李常问道。
“有一多半吧,六七成的样子,要不然,也不会我也不敢如此提议。”韩冈笑了一笑,“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天命?”李常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天命?!”
尖锐的声音来自两人身后。
两人同时回头,李常看见了曾经共同支持韩冈晋身两府的李承之。
“奉世。”
韩冈与李常同时行礼,但李承之没有回礼,而是十分急切的上前一步,厉声质问:“天命?!”
李常终于反应过来了,回头剔起眼盯住韩冈。
“天命!”韩冈点头。
“如此最好。”李承之放心的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六七成的把握,再加上‘天命’,岂不是十成十了,至少也会有八九成了。
李承之安心下来,韩冈的回答,以及之前的问对,让他不再担心。
李承之已彻底投靠了韩冈,现在任职审官西院,掌握了中层武臣的升迁任免。而他之前在河北的漕司一职,正是交给了李常。
韩冈没有跟韩绛、张璪去争夺主管文官升迁的审官东院和流内铨,而铨曹四选中的西班,决定中低层武官命运的审官西院和三班院,则成了韩冈的囊中之物。
判审官西院是李承之,而三班院他则是推荐了熟悉军事的游师雄,他在甘凉已经有好几年了,也该调回来了,只是这个推荐时日不久,恐怕消息才刚刚传到凉州。
不过李承之并没有在审官西院久居的打算,三司、开封府、翰林学士院、直至枢密院、中书门下,都是他的目标。只要这一回,新党败阵,那么,就是他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李常多少还有些疑虑,但他也不再多问,剩下的还是去看实际。他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很多人挪开了视线。李常摇头一笑,王、韩二翁婿对决在即,韩冈现在的举动,自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也不知道,韩冈此时的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能让多少人改变立场。
南方的御道上,这时候有了一些小小的混乱,拥堵的人群纷纷散开,李常双眉一展:“玉昆,令岳到了。”
……………………
赶在宣德门开的前一刻,王安石终于到了。
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千百道视线集中到了马背上的那位老者的身上。
可万众瞩目的焦点,却明显没有睡好的样子,衣袍一如往常的陈旧掉色,而脸色则是有些灰败,黝黑的面庞上有着很明显的疲惫。
王安石竭力做出恍若无事的样子,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王安石的心情看起来与他的脸色一样糟糕,甚至因为糟糕的脸色,更增添了几分老态。
宰相可以驭马进皇城,王安石来到宣德门下,也没有选择下马。
朝臣们纷纷向着王安石行礼,并退让到道边,就连在待漏院中的官员也全都出来了,上至宰辅,下至卑官,无不对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躬身作揖。
韩冈也想着王安石行礼,王安石居高临下的盯了韩冈一下,却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走过去了。
刚刚从待漏院中出来,章惇看到了这一幕,脸色陡然一变,以王安石的性格,正常情况下怎么会这般无礼?那还是他的女婿,他女儿的丈夫,过去再如何对韩冈动怒